004慷慨解囊
004慷慨解囊
吴灼正专心背诵着莎士比亚拗口的英文课本,内院里突然响起几声鹤鸣。她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投向窗外庭院。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株老梅虬虬枝嶙嶙峋峋,枝头空荡。她的视线掠过假山石,落在后院角落那口巨大的铁笼里。灰鹤“灼儿”正无精打采地踱步,长长的脖颈垂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笼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是小蛮。她手里拿着几片菜叶,小心翼翼地塞进笼子的缝隙,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头埋得很低很低。一阵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棉袄的下摆,也吹来一丝压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啜泣声。 吴灼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冰裂纹的窗格,看得更真切了。小蛮的肩膀抖得厉害,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那动作里透出的委屈和无助,让吴灼眼角一酸,她想起小蛮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破屋,想起小树冻得发青的小脸。董姨娘刻薄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哭什么丧!晦气东西!再哭滚出府去!” 小蛮此刻的眼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为了年幼的弟弟?还是为了这深宅里无休止的轻贱和委屈? 吴灼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机,摇动手柄。 “喂?接林公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短暂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林婉清清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喂?哪位呀?” “婉清,是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林婉清的声音立刻精神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想去小蛮家里看看……但,她家又城南陋巷,我不敢一个人去。”吴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蜷缩在笼边的身影,“小蛮在哭……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婉清笑着打趣她:“大小姐,你不是有哥哥嘛?让他陪你。” “你别闹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铁定把我房门锁起来。” 林婉清爽朗大笑:“等着!胡同口见!” 放下电话,她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飞快地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编好麻花辫,小跑着穿过回廊,径直走向后院角落。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小蛮还蹲在笼边,听到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大小姐……” “小蛮,”吴灼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脸蛋,“走,和我去个地方。” 小蛮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不解。“可夫人的燕窝我还没炖呢。” 吴灼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和娘说好了,你放心跟着我就好。” 片刻后,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停在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吴灼裹紧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拉着小蛮上了林婉清家的车。 “先去西鹤年堂。”吴灼对司机吩咐道。 车子驶出胡同,汇入前门大街的车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电车叮当作响。不多时,车子停在大栅栏西口。西鹤年堂是北平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药材地道,信誉卓著,铺面古色古香,金字招牌高悬。一进门,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穿长衫的伙计见是两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连忙殷勤迎上。 “小姐,您要点什么?”伙计笑容可掬。 “可有治肺痨咳嗽、退烧的西药?”吴灼问道,她记得母亲张佩如咳嗽时用过一种德国产的药丸。 “有有有!”伙计忙不迭地应道,“德国拜耳药厂出的‘百浪多息’止咳退热最是灵验!还有‘阿司匹林’片,退烧镇痛也好使。”伙计麻利地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个印着洋文的药盒。 “各要两盒。”吴灼毫不犹豫。她又看了看柜台里陈列的参茸补品,“再称二两上好的吉林野山参须,切片包好。”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品和参须,算盘噼啪作响:“承惠,四十八元五角。” 吴灼从荷包里数出钱付了。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咋舌:“这西药可真不便宜!” 离开西鹤年堂,吴灼又带着两人走向斜对面的同仁堂。同仁堂以丸散膏丹闻名,尤其是安宫牛黄丸等急救药。 同仁堂内更是人头攒动。吴灼挤到柜台前:“掌柜的,要一丸‘参茸卫生丸’,再包半斤上好的燕盏(燕窝)。”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用蜡封好的乌金丸药,又用油纸仔细包好半斤色泽微黄、纹理清晰的燕盏,“小姐,六十五元。” 吴灼再次付钱,将药和燕窝仔细收好。 “灼儿,买这么多……”林婉清看着吴灼沉甸甸的荷包明显瘪了下去,悄悄和她耳语道,“你这是浪费钱,小蛮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她们最需要的是你手里的现钱”。 吴灼讶异道“真的吗?” “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信我,没错。”林婉清因她乱花钱都不觉有些rou疼。 “那我给小树买点吃的,总可以吧。”吴灼拉着两人走向正明斋饽饽铺,“掌柜的,要两斤萨其马,两斤槽子糕,再包一斤茯苓饼。”吴灼指着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萨其马、松软的槽子糕和雪白的茯苓饼说道。 “得嘞!给您包好!”伙计手脚麻利地用厚草纸包好点心,细麻绳捆扎结实。 “小姐,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小蛮跟在她们身后,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林婉清朝吴灼翻了翻白眼,按住小蛮的肩膀,“你家大小姐今天心情好,你由着她就行。” 最后,吴灼在张一元茶庄门口停下让伙计称了一斤上好的白糖。 采购完毕,三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西药的纸盒、参茸的锦袋、燕窝的油纸包、点心的草纸包和白糖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着药材、糖霜和点心的混合气息。 “走吧,去福长街。”林婉清大声吩咐着自家司机。 吴灼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的,有拉洋车的,有挑担卖菜的……她不禁思索着:这繁华的街市背后,有多少像小蛮家那样的角落,在寒冬里挣扎求生? 车子很快驶离了繁华喧嚣的大栅栏,向着城南那片灰暗、拥挤、弥漫着煤烟与苦难气息的胡同深处驶去,车窗外,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破败的平房取代,喧嚣的人声也被萧瑟的寒风所吞没。吴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奔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城南。 狭窄的胡同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的灰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碎砖。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未化的雪水和黑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泔水的酸馊气,还有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孩啼哭声。 小蛮这才知道吴灼的目的地是自己家。 推开吱呀作响、糊着破报纸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迎面扑来,呛得吴灼和林婉清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炕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蹲在泥灶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炉上药罐翻滚,热气氤氲,他动作专注而熟练。 吴灼正要上前帮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沈墨舟! 他额角沾着一点煤灰,看到吴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吴同学,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 “沈先生?!”吴灼错愕,“您……您怎么……” “王婶是我家老邻居。我叔叔就住在隔壁巷子。他老人家腿脚不便,托我过来照看一二。”他走到炕边,熟练地试了试王氏额头的温度,拿起粗瓷碗,“王婶,喝口水润润嗓子。” 吴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沈墨舟沾着煤灰却清雅的脸庞,看着他喂水时专注温柔的动作,看着他在这破败肮脏的贫民窟里,如同照顾亲人般自然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敬意,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林婉清和吴灼将带来的东西默默放在炕头。 沈墨舟颔首:“有心了。”复又转头对小蛮姐弟说:“这药我分成了7份,隔日煎服一次。” 吴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对不对。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光。土炕上,小蛮的母亲王氏蜷缩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正撕心裂肺地咳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残破的矮几上摆着破破的瓦罐,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娘!娘!”小蛮扑到炕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替母亲拍背。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什锦花园里随便一个物件,或许就够这一家人活上数月。她带来的那点药和燕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吴灼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婉清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小蛮的娘说道:“大娘,您好好歇着。这是吴灼带来的药,还有一点燕窝,您让小蛮炖了补补身子。” 王氏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吴灼和林婉清,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 “谢谢……谢谢大小姐……谢谢林小姐……”小蛮跪倒在地上替母亲道谢,声音哽咽。 吴灼急忙将她扶住,“别跪,我错了,我错了。”她此刻才惊觉林婉清那句话说的多么正确,他们哪里需要燕窝和西药,他们的病是贫困。 沈墨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你带的药也是好东西,只不过不是他们急需的用品,恕我冒昧,眼下寒冬腊月,小蛮一家最急需的恐怕是能御寒的厚实衣物和棉被。府上想必有不少半旧不新、质地尚可的冬衣棉袍压在箱底,不如……不如拣选些厚实保暖的旧衣旧袄,送与小蛮一家。一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更实用些。” 沈墨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脱离实际的“慷慨”。她看向小蛮和小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刺骨的屋子,瞬间了然。 林婉清也连连点头:“沈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府里那些旧冬衣,好些料子都极好,只是样子旧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给小蛮。” 三日后,昏黄的油灯下,小蛮和小树颤抖着解开两大包油布包裹:厚实柔软的被子、棉袍、夹袄、棉裤、鞋袜……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好人家”的温暖气息,展现在她眼前。她一件件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布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她拿起最后几件厚棉袍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咣当”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蛮低头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正是吴灼常常佩戴的那只! 小蛮失声惊呼,心脏狂跳!她猛地扑过去,像捡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颤抖着将金镯子抓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浑身发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王氏被女儿的惊呼声惊醒,艰难地撑起身子。当她看清女儿手中那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华贵的金手镯时,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天……天爷啊!”王氏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绝望,“这……这是要命的祸事啊!这镯子……落在咱们这……要是让府里知道了……我们……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董姨娘……董姨娘会活剥了我们的皮啊!” 巨大的恐惧让王氏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一把抓住小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rou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快!快!连夜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现在就送去!跟大小姐说清楚!求她……求她饶命啊!”她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小蛮被母亲的恐惧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只紧紧攥着那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镯子,一头扎进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朝着什锦花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吴灼洗漱完毕,正要就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伴随着小蛮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小姐!开门啊!是我!小蛮!” 吴灼连忙披衣开门。只见小蛮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泪痕交错,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她一见到吴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镯子,泣不成声: “大小姐!镯子……镯子……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它……它掉在棉袍里了……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头。 吴灼看着小蛮手中那只失而复得的金手镯,又看看她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有对小蛮一家惊恐的愧疚。 她没有立刻去接镯子,而是弯下腰,用力将小蛮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起来!地上凉!” 小蛮被拉起来,依旧抖得厉害。 吴灼的目光落在小蛮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那只镯子。她伸出手,覆在小蛮的手上,将那只镯子连同小蛮的手一起握住。 “小蛮,”吴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这镯子,是我放进去的。” “什……什么?”小蛮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镯子是给你的。”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就像那些旧衣一样,是给你娘抓药、给小树添衣、给你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 她拿起金镯子,不容置疑的给小蛮带上,安抚她:“带着不容易丢,等缺钱了就当了。这不是什么祸事。这是我给你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小蛮呆呆地手腕上的金手镯,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和大小姐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她张着嘴,拼命点头,“大小姐您真是菩萨,真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