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年，不多不少，仿佛还处于一场梦里，只是梦里除了呛人的血腥味，还有地上的酒瓶碎片，已经浓烈的呕吐物味道。

    太恶心了，可它们日日夜夜都如梦魇一般出现在眼前，恶心到曾经差一点就要咬舌自尽，好在我还是怯弱了些，没有咬断那根舌头。

    放风的时候时常见过太阳，四四方方的，照在身上烫得令人不适，可那是难得的宝贵的自由时间，我只能一边忍受着一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踏出铁门这一刻，我还有些不清醒，甚至以为自己还沉浸在幻觉中，而现实里，我应该正冒着大雨逃跑，身后是警察追逐的脚步声和喝止声。

    “哥——”

    迎着阳光抬起手挡在眼前，视线被刺得模糊，能勉强看清有一团白色的影子朝着自己跑来，一时间惊惧充斥在胸口，我自然知道是谁，这世间唯有一人能这么叫我，下意识想逃离，可对方已经紧紧地给我来了一个熊抱。

    “真好，我刚到你就出来了。”

    少女，不，眼前的姑娘已经长大成人，早已不是上一次探监时还会哭鼻子的小丫头，她梳着马尾，穿着一身清新靓丽的衣裙，青春活力的气息竟比阳光还要灼目。

    不远处出租车上的司机正用考量好奇的目光看向这边，我下意识推开她保持些距离，可meimei还是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走，我们回家去，我屋子都特地打扫干净了！”

    家，哪里还有家，我恍惚得差点忘了抬脚，一直到坐进车里，听她熟练地报出一串地址，我甚至还有些脚踏云端的不真实感。

    车窗外的风景忽地快速朝后退去，我心中竟生出一丝依恋，摇下车窗看向后面急速消失的黑色铁门，却听见司机大喝一声：“不要命了，把头缩回来！”

    身子猛地一颤，我连忙收回头，回头一看，meimei正紧张地抓着我的衣角，看来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她吓得不轻，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制止，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既然出来了，就向前看，别回头了。”许是早已司空见惯，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对陌生人来说太过冲人，司机对我的语气略略柔和了不少。

    一路上三个人皆无言，我像个刚踏入人世间的孩童般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哪怕飞过一阵小鸟都能引起兴奋；偶尔回头，便看见meimei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抓着我衣角的手还没有放开，但她瞧着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司机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们这对怪异的兄妹，他似乎有许多疑问，或许想到刚才的目的地，还有自己的职业素养，并未开口，只是在到达后默默地开口报了下车费——257元。

    习惯使然，我下意识摸上了裤子，然而裤兜里贫瘠地仿佛这些年无故虚耗的时光，手心顿时细细密密地冒出汗，尴尬得有些无助。

    甚至在meimei已经付完车费帮我把行李袋从车上取下来后，我还依旧呆愣在原地对出租车行着注目礼。

    “发什么呆呢？”meimei将手伸入我的掌心，不顾汗水的湿滑与我十指相扣，“回家啦回家啦！”

    meimei走得很快，但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加速就能跟上她，反倒有些悠闲，我拎着袋子，后知后觉地观察起来周围的环境。

    这里大概是一处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城中村，偷偷违规搭建的屋子一层叠着一层，叠到最后连天空都只留下一条莫约一指宽的缝隙，竹竿搭着竹竿，电线缠着电线，干透的、没干透的衣衫你叠着我我托着你，巷子里长久不见光，潮湿的霉味令人无法忽视。

    与里面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天差地别。

    底层的居民户里传来电视的播报声，孩子的吵闹和大人的喝止声没有丝毫被阻挡地传出来，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点隐私暴露给路人，他们也并不在意将刚洗好的内衣就这么赤裸裸地挂在外面。

    但我这样的人，已经无权对他人指指点点。

    路过一处较为明朗的小路，几位老人正坐在阳光下闲谈，他们似乎与meimei格外熟悉，我们还没走近便听见他们笑道：“小妹带男朋友回来耍莫？”

    “是哥哥哩！”

    “哇，就是你提过那个在外地的哥哥咯。”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审视的、好奇的、责怪的，还有鄙夷的目光，统统爬满身上，明明走在阳光下，却冷得一阵一阵冒出鸡皮疙瘩。

    “小妹你哥哥来了不打算接你回家去莫。”

    “你哥哥住哪儿呢？”

    “哥哥要与我住一起呢！”走在前面的meimei停下脚步，叉着腰堵住了众人试探的话，随即继续牵着我往前走。

    “介么大的人，怎么回来了还要和meimei挤屋子住咯？”

    “难不成在外面没闯出什么本事？”

    “好没出息的嘞。”

    身后人小声议论的声音被风传入耳中，胸口有些憋闷，我一时忘了下一秒是该呼气还是吸气才好，思索一番终于决定大吸一口，却被空气呛得连连咳嗽。

    “你别管他们，谁路过他们都要嘀嘀咕咕半天。”

    meimei的声音有些沉闷，明明她还生着气，却故作不在意地安慰我，忽而想起来她小时候和别人闹了别扭，也是这样一边暗暗赌气一边小声地安慰自己。

    一时按奈不住，我在咳嗽的间隙中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

    meimei的家，是位于四层的一处小小的两间屋子，外面是客厅，里面当作卧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屋里没有电视，桌上堆着高高的书本，还有一架格格不入的折叠床。

    “我记得新买的被褥在这里……”

    还不等我放下东西，meimei已经跑进屋里抱出一捆厚厚的棉花床垫放在椅子上：“这床是刚买的，铺上垫子就好了，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要是觉得硬我再去一床；啊，还有洗漱的，我给你置办了新的，哥哥你以后就用这个，卫生间在外面尽头那里，用的人多你要挑时间哦；还有这个，这个杆子你先将就着当衣架，等我有空咱们再去选一个新的……”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客人看着主人在屋里屋外忙进忙出，一切都好陌生，陌生得感到局促，嘴唇翕张，大概是这么久都没有饮水，声音已经有些干涩：“小妹。”

    我看见她的动作顿住，手里还提着用来洗漱的新毛巾，窗户只被对面的屋子勉强遮挡住一半，还好，阳光能按时照入屋内，不至于阴暗潮湿得让人生霉。

    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孩童长大成人，或许是我这些年习惯了佝偻身子，被她这样抱着，头顶正好抵在自己的下颌，我忽地感到有些不自在，只能讪讪一笑。

    “哥哥……”就在我准备将她推开时，meimei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子弹一般钉入脊髓，手掌悬在半空，只得僵硬地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