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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任性一次

    

2-11 任性一次



    澪回到觀察區後,沒有立刻寫報告。

    她將平板放在桌面,椅子轉向窗邊,靜坐了一會。

    窗外是封閉玻璃帷幕後的模擬日光景。城市景色是預錄投影,遠處有列車經過,音效是安靜的、經過處理的轟鳴。

    她看著那個景,沒有聚焦。只是讓視線穿過,像在試圖把剛才那段對話放進某個分類,但找不到合適的標籤。

    「不是刻意。」

    「就……沒辦法。」

    她很清楚那種語氣。不是抵抗制度,也不是羞於承認。

    那是某種說不出口的疲倦。

    不是身體的,而是關於使用身體的方式。

    她打開紀錄系統,點選   S-14   當日備註欄。畫面亮起:

    觀察員手動紀錄:請輸入當日主觀分析/補充描述

    她思索了幾秒,然後輸入:

    主觀觀察補述:受試者完成例行捐精任務,jingye量與射精強度顯示出蓄積狀態。經面談確認近期未排精,無進一步自慰行為。回應語氣無敵意,然情緒表面下存在抑制傾向,推測與近期觀摩任務後之心理反應有關。

    游標閃爍了一下,她本可以送出。

    但她又在底下打開一行附註欄,猶豫了幾秒,輸入:

    附註(觀察員私備註,未列入常規回報):此為S-14首次對性慾與制度行為產生內部分離傾向。雖未呈現異常波動,仍建議持續追蹤其主觀性自主意識的變化方向。

    她將這行標註為「低敏感內部觀察」,選擇不提交、不通知上層。

    畫面熄掉後,她坐了一會。

    那句話又浮現在腦中——

    「就……沒辦法。」

    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

    但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用這樣的語氣,拒絕了制度容許的快感。

    *

    齊曜辰坐在自販機前的長椅上,運動服還沒換下,額前有幾滴汗,正打開一瓶電解飲。

    澪走過來,站了一下,然後也坐下。沒開場白,直接問了一句:

    「我問你一件事。」

    齊曜辰看了她一眼,語氣帶笑:「怎麼突然要問我?」

    她沒笑,只是淡淡說:「你是比較……開放的類型。我想聽聽不同的答案。」

    齊點點頭,往後靠,懶洋洋地說:「好啊,妳問。」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平靜到幾乎太平靜:

    「你覺得,男人會有什麼原因……不想射精?」

    齊沒立刻答,眉毛抬了一下,像是沒料到這個問題。

    「不想射精?」

    他笑了一聲,半開玩笑地說:「這跟想不想吃飯差不多欸。」

    她沒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明白她是認真的。語氣也收了起來。

    「嗯……如果是我,不想射的時候,大概是幾種情況吧。」

    他數著指頭:

    「第一,太累,身體沒餘力;第二,情緒很亂,壓力大;第三……是有點煩,覺得沒什麼意義。」

    澪看著他:「意義?」

    「對啊。有時候你不是沒慾望,是覺得『幹嘛要現在這樣做』。」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有時候是你覺得那個人不對;有時候,是你怕自己投入進去,之後收不回來。」

    她眼神微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齊曜辰轉頭看她,語氣沒什麼重量,像是平常聊天一句:

    「……我猜你問這問題,應該不是在做一般研究。是那個從來不主動講話的江同學,對吧?」

    她沒有回應,只輕輕站起來。

    「謝了。」

    語氣一如往常,沒有多餘情緒,但她沒像平常那樣補一句結語,也沒再看他。

    齊曜辰靠在椅背上,看著她的背影離開,搖搖頭,自言自語:

    「妳真的比我們這些被觀察的人還會觀察人。」

    *

    嶺翔不太想見她。

    從昨天的捐精紀錄上傳之後,他就知道她會來找他。她一定看得出數據不對。她向來看得出。

    所以他整天都在換位置。訓練完就往偏廊走,午餐提前吃完,下午的模擬測驗結束後乾脆待在資料庫不動。

    但她還是出現了。

    他一出電梯,就看見她站在走廊另一側,手裡沒有平板,沒有任務表,也沒有制度式的招呼語。

    他轉身想走,走到拐角處,才發現那條樓梯今天封閉施工,退路斷了。

    她沒有追上來,只是站在原地說:

    「你要一直不說話到什麼時候?」

    他停下,沒有回頭。

    她語氣不重,卻像從喉嚨更深處出來:

    「你不射精,不是因為功能問題,也不是怕數據異常。你是逃避。」

    「但你在逃什麼,你自己知道。」

    他站在原地,終於開口。

    「我不知道該選哪一種。」他聲音低,卻不模糊。

    「哪一種?」

    「那天跟希麗雅……我是有反應的,不只是身體。那不像任務。我能感覺到她的……某種東西在靠近我。」

    他說這句話時,眼神仍沒看她。

    「但觀摩李稷那天,我看著他幹得很快,很準,很成功。整個過程他都沒看對方一眼。那是制度要的樣子。」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神冷靜得像在問一個公式:

    「所以我搞不清楚,到底哪一種才是我該學的。」

    他頓了一下,才補了一句:

    「我不想選錯,所以乾脆都不要了。反正制度要我幹嘛就幹嘛,照做比較輕鬆。」

    他說完那句「照做比較輕鬆」後,空氣靜了一下。

    澪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朝他走近了一步。

    沒有急促的動作,也沒有太多聲音,

    只是慢慢地,站到了他面前——近到他可以聞到她制服上淡淡的味道,是皮膚與金屬之間交織的溫度。

    她抬頭看著他,沒有催促,也沒有要他繼續說,

    只是那樣安靜地站著,讓空氣裡只剩下她的目光與他的沉默。

    嶺翔一開始沒動,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變快了。

    不是劇烈的那種,而是一種無聲的攪動,像水面突然起了波紋。

    他呼吸深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比剛才更低,但也更真實:

    「我不排斥性交。但我抗拒的是那種什麼都沒有的性交。」

    他眼睛沒有閃躲,但語氣像是在向某種困惑低頭:

    「我沒辦法對一個沒連結的人釋放自己。大概……我在等一種還沒出現的感覺吧。」

    她沒有說話。

    只是那樣站在他面前,看著他,讓他的那句話落進空氣裡,不再只是獨白。

    但過了幾秒,她語氣輕了些,仍帶著她一貫的節制與清醒:

    「那種感覺,制度不會幫你定義。也不會等它出現才派任務。」

    她沒有說這是一種警告,也沒有否定他說的話。只是平靜地,像是把空氣拉回現實。

    「你要不要選,怎麼選,都不會有人幫你決定。你可以拒絕,但你要知道,制度不會因為你在等,就自動改變路線。」

    她頓了一下,語氣像是從觀察員轉為一個稍微靠近的人:

    「但我會持續記錄你現在的狀態。如果你變了,我會知道。」

    她說完,轉身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回頭看他一眼:

    「今天的話,我不會寫進報告。但你要記得你自己說了什麼。」

    然後她走進轉角,背影沒有猶豫。

    而他還站在原地,像是終於把一個長久堵住的東西放下來,

    但也同時知道,放下的不是答案,而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

    從第一次任務結束到返美的日子之間,嶺翔留在機構三週。

    這段時間,他重新進入訓練流程,每日進行固定的體能課程與資料整理工作,夜晚閱讀制度提供的生殖心理學資料與模擬數據。

    他沒有拒絕這些安排,也沒有表現出情緒波動。

    飲食正常,作息穩定,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他恢復了自慰。

    並非為了排解,而是一種測試。

    他在房間裡安靜地進行,不躲制度,也不延遲。他只是想知道:他是否還能自然地對快感做出反應,並控制住它。

    紀錄顯示他的射精量恢復至中等偏上,神經回饋系統呈現穩定。他的身體重新進入「可任務化」狀態,但他自己知道,那不等於一切都回到原點。

    那晚與澪的對話,仍然留著餘溫。

    那句話:「大概……我在等一種還沒出現的感覺吧。」

    他沒有後悔說出口。只是從那天起,他對每一次射精都有一種模糊的不滿,像是身體完成了動作,但某個更深的地方還是空的。

    *

    嶺翔即將返回MIT,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小型箱子和一只肩背包,符合制度規範。嶺翔站在觀察棟通道口,手機在手中滑了一下又關掉,像是沒打算真的聯絡誰。

    澪走來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安靜,不說話。

    「接駁車五點出發,會直接送你到機場。」

    「嗯。」

    她停在他面前,手中沒有平板,也沒有提報告。

    「MIT那邊開學時間我確認過,制度會幫你完成後續註冊與學費撥款。帳號資料一樣維持加密,只有授權人員能存取。」

    他點頭:「我知道。」

    兩人之間的對話節奏,和平常沒什麼不同。

    只是空氣裡,有什麼和之前那次交談之後不太一樣。

    澪靜了幾秒,接著說:「你下一次返台,會是在寒假期間。」

    他偏頭看她一下。

    「任務細節目前尚未確定,但原則上會有實際任務安排。」

    她語氣平穩,「制度會視你在美期間的健康狀況與心理狀態,安排配對等級與任務形式。」

    嶺翔沒問是什麼任務,只問了一句:

    「會有你在嗎?」

    澪看著他。

    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目前沒有交接計劃。如果沒有變動,我會接你回來。」

    那句話聽起來仍然是制度語言,但他聽得出來,她沒有選擇用「觀察員編號」的語氣說出來。

    他沒再說話,只點點頭,像是接受這樣的安排,也接受那句尚未說出口的──

    「我會等你回來。」

    通道那頭的燈光逐漸轉黃,外頭的接駁車已準備就緒。

    嶺翔拉起行李箱,走向出口。

    澪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沒多說一句,也沒有挽留。

    但她心裡知道,那不是制度的句點──只是一次暫時性的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