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经典小说 - 离离在线阅读 - 第一章 凝烟

第一章 凝烟

    

第一章 凝烟



    西南六郡的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吹不散的烟沙。宋离放下了马车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在从宋青谷到凝烟城这一路上叹的第二十三口气,想来忧虑未来也于事无补,她索性闭目养神,一切等到了府上安顿下来再说。只剩同坐在马车里的女侍晚雀还在好奇地透过帘子的缝隙张望着外面的景象,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宋青谷,对山谷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只可惜第一次出门就到了凝烟城。

    武阳六五三年,宋家长女宋离,原御灵寺副官,因行事不端,被金帝贬至西南府任府司,兼凝烟城掌司。凝烟城是中原西南六郡里最大的郡城,西南府就坐落于城中,主管西南六郡中一切大小事务。

    近两百年来,凝烟城在众仙家百官眼里一直是一个烫手山芋,城内江湖帮派众多,鱼龙混杂,各个帮派之间的斗争经常伤及无辜,甚至是波及到首府的官员。去年被指派到凝烟城任监察的倒霉蛋,周家少主周望,任职不到半年就失踪了,半日后在凝烟城北部的城河边发现了他的官帽,怀疑是醉酒失足落河而死,尸身却一直没有被找到。

    前任西南府司在一个月以前引咎辞职,这个“山芋”就被推到了在此关头惹了事端的宋离头上。赴任临行前,宋离被赶来的周家老家主拦下,老人家亲自拜求她查明周望遇害的真相,在宋离追问他有何证据之时,老家主却只能无奈摇头,念叨着周望是好孩子,住着拐杖的手颤抖着,像是马上要倒下,见此情形,宋离也只好答应了会尽力查明,扶着老家主上了轿送回周家。

    凝烟城之行对她而言又沉重了一分。

    “小姐,我怎么觉得这凝烟城的路面都有些红红的,是他们这里特有的砖土吗?”晚雀一脸兴奋地问道。

    眼睛睁开一条缝,宋离瞟了一眼车外的地面,她扯了扯嘴角,冒出一句:“那是人血染的。”

    “啊?”听闻此言,晚雀浑身起了一个冷颤,手忙脚乱地放下了车帘,还将帘子角的束带系紧,以确保那帘子死死关着不透风,乖乖地坐到了马车的角落里。

    逗完晚雀,宋离的心情才稍好转些。

    马车沿路深入城中,空气里的气味越来越浓,是潮湿的水汽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腥气,以及一种……奇异的草药燃烧的气味。

    马车停下,车前的侍官不安地低声提醒:“小姐,西南府……到了。”

    西南府的府衙门口零星站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见宋离下了车,慢慢悠悠地走上前来“恭迎”:“恭迎宋府司,下官刘承,是西南府的掌司。”

    刘承一边作揖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离:“宋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城南的风华楼备好接风宴,城中各大堂主,还有贺大人,都……”

    宋离大手大脚地伸了个懒腰,打断了他:“贺德昭?他不是引咎辞职了吗?还呆在府里呢?”

    贺德昭是在周望失踪后自己请辞的前任府司,宋离想到他也许与此案有关,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和各帮派堂主一起宴请,她初来乍到就参加这场宴席难防生变,还是拒绝了为好。

    “呃……”   刘承愣了一下,干笑道,“贺大人在凝烟城任职多年,目前也只是住在城内,并不在西南府,他说希望能帮衬宋大人您,尽快熟悉熟悉……”

    宋离撇了撇嘴,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径直向府衙内走去,嘴上却没停:“那还真是谢谢他贺大人的好意,不过这接风宴我就不去了,坐了一路的车实在没胃口,看到吃的就想吐。”说着还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对刘承歪了歪嘴。

    看刘承还愣在原地,宋离停下来等他:“刘掌司,我今日就先看一眼办公的地方,以防日后上值找不着地,那可太尴尬了,你说是吗?”

    刘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只能接着宋离的话,快步走到她身前领路:“是……是……下官这就带路,那您看我这边……该怎么跟贺大人交代?”

    这一口一个“贺大人”的叫得宋离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不过嘴上还装模作样一番:“就实话实说,本官不是不想去,是真的身体不适,劳烦贺大人费心了,贺大人一定能理解的吧。”

    “是……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掌司也不好再劝,带着宋离来到府衙内的公事厅。

    推开厚重的檀木大门,一股残留的香薰气味弥漫出来。不似想象中因长久无人而积灰,这里明显最近还有人使用过。那张宽大得近乎跋扈的紫金檀木案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案桌后的主位同样是紫金檀木雕就,扶手被长时间摩挲得光滑发亮,但扶手内侧竟被硬物刻出了一道隐秘的划痕,像是用玉扳指或兵器蹭踏留下的痕迹。公事厅四壁的卷宗架倒是被收拾得整齐,空位里放着两三个金色的酒壶,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

    “行,认路了。”宋离站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就直接走到案桌后,坐到了主位上,翘着一只脚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多谢刘掌司,我今日还得在城内找一住所,不知刘掌司是否有推荐的牙人?”

    刘承忙应道:“是,是!城中最大的,是西街的永安牙行,他们手里握着凝烟城八成的宅院。下官这就亲自去,寻一位最可靠的牙人来替大人打理。”

    “去吧。”宋离头也没抬,只顾低头抚摸着紫金檀木桌的桌面。

    刘承走后,跟着宋离一起进来的晚雀这才敢开口说话:“小姐,这桌子的颜色真好看,黑紫中透着金光。”

    “是啊。”宋离起身走到卷宗架边,却没看卷宗,拿起架子上的酒壶,自己拿了一个端详,递了一个给晚雀,“你看这个酒壶是不是也好看,看着可华丽。”

    “真的小姐,这个是纯金的酒壶吗!”晚雀张嘴就咬去咬壶柄,宋离忙阻止了她,貌似嫌弃地说道:“没见识,当然是纯金的,不必咬,掂着重量就知道。”

    “看来这西南府的条件优渥,小姐不必担心受委屈呢。”晚雀也没脾气,自顾自地说。

    宋离笑了笑算是回应,晚雀是她特意挑来带在身边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比较单纯不知事,这样的人反而不会引起防备和怀疑,就比如现在,宋离的灵场能感应到屋外有人,想来应该是刘承让留下来监视她的。

    过了一刻,刘承带着一位牙人回到府中,宋离便问了一处去西南府附近的独门小院,稍看了看环境觉得可以接受就让晚雀付了定金和月租金,把车上的行李搬进去住下了。

    当晚亥时,宋离便已睡下了以恢复长时间坐车的疲累,在城南的风华楼内,真正的良宵才刚刚开始。

    “白日门庭显见人,入夜凝烟闹南城”是西南地区广为流传的一句民谣,在城南一带,酒楼商铺、客栈与各式风月之所鳞次栉比,而风华楼,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处风月之所。

    此刻,风华楼顶层的雅间内正是一片灯红酒绿,烟雾缭绕,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雅间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玉食,侍女暴露着雪白的肌肤穿梭其间,为座上的男人们殷勤地斟酒布菜。

    居于主位的,是风华楼的主人,气息彪悍,满脸横rou,他是回龙帮的帮主万山。而他右侧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面色倨傲的中年男人,正是刚刚引咎辞职的前任府司,贺德昭。下首两侧则错落坐着十余位凝烟城各大帮派的头目,各个面向凶悍,气息驳杂。寒鸦堂的堂主面中有一横亘的刀疤很甚显眼可怖;铁木帮的帮主体型如熊,喝酒喝得最生猛;相反千机山的山头则是瘦削如猴,眼窝凹陷却眼球突出,像是马上要掉出来似的;还有近年来势头很猛的玄刃门的门主,以手段阴狠毒辣出门,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脸上时刻戴着一张狰狞的玄铁面具,仅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透过面具能看到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刘承在翩然起舞的舞姬和来回穿梭的仆从之间左闪右避,挤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凑到了贺德昭身边,额上带了一层薄汗,他一个滑跪先是用力渴了两下头,在看到贺德昭摆了摆手后才忙不迭地请罪道:“贺大人,各位帮主,恕罪!恕罪!下官来迟了!”

    贺德昭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酒:“刘掌司。这宴是给宋府司接风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莫不是我贺德昭的面子,还请不动她的大驾?”

    “哎哟喂,贺大人您可真是折煞下官了!”刘承一听这话,顺势一拍大腿,赶紧从侍女手中抢过酒壶,亲自给贺德昭满上,“下官是好说歹说,可那位宋府司……她压根就不敢来啊!”

    “哦?不敢来?”

    “可不是嘛!”刘承见贺德昭有了兴趣,添油加醋地说道:“这不下官刚跟她提接风宴之事,那宋府司就慌了神,借口说自己舟车劳顿肠胃不适推辞了,怕就是个……’缩头乌龟’!依我看,她就是不敢来见各位!”

    刘承这话说得很大声,周围开始传出隐隐嘲笑声。他像是受了鼓舞一般,越说越起劲,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她进了公事厅,对卷宗什么的看都不看一眼,反而对那张紫金檀木桌和架子上的金酒壶爱不释手,一个劲地夸好看!下官看她那样子,分明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

    “哈哈哈哈”刘承话音刚落,满座的堂主都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当是个什么人物!搞了半天,只是个胆小的草包!”

    “怕不是来给兄弟们送钱的!”

    “哎哟!”刘承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打破了这些调笑之语。只见贺德昭已经站了起来,而刘承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三丈远,撞翻了摆着玉壶的木架,吐出一口鲜血,应是被贺德昭踢的。

    贺德昭脸上却并没有笑意,他沉浮官场多年,不似这些整日混迹江湖之人般只看表面,他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道:“你当真以为,从宋青谷出来的大小姐,能被区区紫金檀木桌和金子迷了眼?能在雾陵一役里活下来还进了御灵寺的女人,会是个只知道享乐的草包?”

    众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刘承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回来,换成了跪地磕头的姿势,头也不敢抬,浑身发抖。贺德昭继续道:“我查过她的卷宗。她入御灵寺后,捉妖降鬼,一降一个准,功绩卓著,短短几年就爬到了副官的位置。”

    “这样的人,”贺德昭一字一顿地说道,“会因为被贬到我们这儿,就真的放弃挣扎了?”

    刘承的冷汗冒了出来:“贺大人的意思是……她今天是装的?故意示弱于我等?”

    “哼,”贺德昭冷笑,“她是被贬不假。但她是真废了,还是金帝想借我们的刀杀人,亦或是她想借凝烟城这潭浑水金蝉脱壳,都还两说。”

    “既然如此,贺大人所见如何?”席首的万山发话了。

    贺德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各位,这几日都警醒点,别阴沟里翻了船。刘承,你手下的人给本官盯紧了,她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事无巨细,都要报给我。”

    “是,是!”刘承忙磕头应下。

    “至于我们,”贺德昭看向众堂主,“就先陪这位宋大小姐演下去。她不是爱财吗?明日,备一份厚礼,恭迎宋府司大驾光临!”

    万山举杯:“好,就按贺大人说的做。”

    “贺大人!我们敬您!”众人纷纷举杯。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万山放下酒杯,转向了那位始终沉默不语的玄铁面具人。

    “玄主,”   万山的语气听着随意,“对这位新来的宋府司,你就没什么看法?”

    那玄铁面具下的男人端起酒杯:“不过一个被贬的女官,是龙是虫,看看便知。实在难办,也不妨用老办法处理。”

    “……”,万山闻言,顿了一下,突然间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好!若是那宋离是个难搞的,到时便要麻烦玄主再用一次老办法了!”

    “乐意至极。”玄主再次举起酒杯敬万山。

    “来!喝酒!”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烈,万山也有些微醺,揽过腰边美人按到胯下,美人先是有些惊吓,一声呜咽后便开始了动作。

    周围的人对此yin行见怪不怪,反而像是得了默许默许,对房内这纷纷美妾们早已垂涎不已的各堂主也不再假装正人君子了。

    铁木帮帮主直接将一名侍女拽到怀里撕扯衣物,千机山山头则发出了猴子般的怪笑,拉着两个侍女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厅内顿时乱作一团。一位舞姬主动贴上了玄主的胸前,他伸手揽过,仿若摆弄一件器物般驱使这舞姬跨坐在自己腿上扭动。

    整个宴席弥漫着酒香与糜烂的味道,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扭曲的欢愉面孔。

    风华楼的靡靡之音,继续飘荡在凝烟城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