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星(一)
暗星(一)
出征的军队得胜凯旋,阳光照在银灰色的铠甲上,依稀可见刀劈剑刺的伤痕。 战士们风尘仆仆,疲惫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此刻正伸长了脖子,去仔细寻找人群中有没有家人在迎接。 城里的民众夹道相迎,一阵阵欢呼着“天佑我邦!” 她为长公主牵着马,走在了军队最前头,也听到了最多的欢呼声。 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唱起来:“帝国的启明星啊!永远的锋利的剑!昭明长公主哟,燃起最炙热的烈焰!为我们驱赶寒风,为我们消融冰雪,吾等愿献上一切!”随后人群中也跟着唱起来,“吾等愿献上一切!吾等愿献上一切!” 公主忽然勒马,她身上纯白的披风被风吹起,抬头望去,好像神女一般。 日光似乎也变得朦胧,她侧身向人群伸出手去,狂热的民众争先恐后去与她握手,连稍微触碰到披风的一角,都能让他们激动地欢呼雀跃。 挡不住人民的热情,她紧紧抓住缰绳,生怕拥挤的人群惊到马儿——这匹她精心喂养的温顺马儿有些怕人。 也不知道公主这一路上握过了多少人的手了,而她也被人群撞来撞去,头盔沉重,盔甲沉重,这副躯体也沉重,她意识恍惚。 不少人跳起来蹦起来都够不到公主的衣角,反而不小心将手甩在了她身上,随即露出遗憾和后悔的表情,扎得人真眼疼。 终于走到了终点,人们的热浪稍止,一切欢呼声消失了。 公主勒停马,一个漂亮的翻身,轻快地落了地,身上的配件和铠甲因动作而碰撞,发出“铿”、“铿”的声音,高挑的身影与黑压压的人群对峙也不落下风。 在人们殷切的注目之下,她走上城墙。贴身护卫紧紧簇拥着她,仿佛本应如此,她走到哪里都该一呼百应,她就是人间的启明星,帝国最锋芒毕露的剑。 “雨。”公主忽然叫她,她呆滞地应声。 “随我一同上去。”她照做,脚步飘浮。 王城的城墙原本就是这么高大,还是自己的疲惫放大了这段路?她总觉得头晕,胃里也翻江倒海,她不知道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大吐特吐,会不会自己的脑袋在第二天就会被女王剁下来示众。 好在她咬紧了牙关。 长公主也站在了那个位置上,俯视全城百姓的最高处。 骑士长在身侧忽然大喊:“天佑殿下!”下面也跟着大喊:“天佑殿下!”一层层声浪轰炸,一排排民众跪下,就像见到神一样见到了长公主。 雨也跪下,盔甲坠得她几乎要趴下去,安德烈似乎在享受这些人的拥戴,她喘口气,在沉寂的两秒中,雨抬起了头,她也想看看天下人臣服的盛景。 在第一秒中,雨先环视了跪倒的黑压压的人群,又在第二秒,偷看了安德烈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就和她对视上了,她那双寒星熔金瞳——来自王室的尊贵象征——直勾勾看过来,也对上雨的眼睛——一对“少见的黄色眼珠”。 安德烈嘴角噙着微微的笑,雨忙低下头,心脏怦怦跳着,额上的汗珠冒出来。 安德烈向这边迈一步,趁着沉寂的第四秒,偷偷用脚踢了雨的屁股。 雨的心猛然提起又放下,忍不住小口喘着气。 随后听见安德烈笑着向众人宣布:“诸君,此战得胜,有赖我军同僚的奋战,有赖大家的支持。回城路上我已经向女王陛下请示,今明两天全城痛饮,我们不醉不归!” 她在民众兴奋的欢呼声中悄悄闭嘴,跟大家一同站起身,身边的骑士们狂热地呼唤着安德烈的封号,雨沉默着,甚至有几分神游。 花岗岩铺就的一条宽阔的大道通向王宫,漫长的欢迎仪仗站在两旁,在卖力地演奏着国歌,高大的宫墙新刷成了安德烈喜欢的金色,有些像马可波罗的行记里提到的金碧辉煌的东方建筑——这本书还是雨从私人图书馆借的,雨读完之后只觉得马克吐温是老眼昏花了,而安德烈却感兴趣得不得了。 正想着,她俯下身凑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她低声问。 “你想去东方吗?”雨反问。 安德烈笑了一声,“去的话你会陪我一起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微服私访,还是访外使团?” “你喜欢哪种?”安德烈盯着她的眼睛。 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说殿下自己选择就好,也想说其实我不喜欢出门,但不管是那种都比不上乖乖把嘴闭上好,所以她没有回答,而是等女王陛下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头。 安德烈果然不再询问,立刻下了马,亲热地跑了过去。 雍容的女王此时也慈爱地看着她,不住地说:“慢点,慢点。” 安德烈扑进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撒着娇,女王感慨地把她搂在怀里,连连点头赞许她的勇敢和意志。安德烈已经很高大了,女王搂住她时,分明是怀抱幼雏的模样,王室血脉本来就是王国最强壮的基因,雨自己也很高,只是太瘦弱。 母慈女爱的场景打动着众人,不少人眼里涌着泪,雨仍然低头沉默,站在人群边上。 女王注意到她,叫她上来,嘴边还残存着刚才面对安德烈的微笑,“你是雨?”她问道。 雨应声,厚重的盔甲捂得皮肤又开始流汗了,她有些眩晕。 女王面无波澜,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她点点头,又说:“你下去吧。” 雨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便离开了,安德烈想叫住她,碍于女王在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能看着雨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中。 雨先回到了自己在御花园边上的小房子里,那里原本是方便照顾花草的花房,经过一番修整后变成她小小的容身之所。她走进去,避开风口脱下盔甲,身上的夹衣已被汗打湿两番不止。 出征的时日略长,如今房间里都是灰尘,她换上羊毛长袍,请来几个善良的嬷嬷帮忙,一同把房间收拾好一遍,又烧好一锅热水,打算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欢迎战士们的宴会似乎已经开始了,远处的欢笑声在这里也能听得到,雨坐在浴桶里,享受着毛孔在热气中张开的舒爽,闭上眼睛休憩,她真是得感谢女王让她回来,不然雨在宴会上一定是坐立难安。 周围很安静,秋天到了,夜晚的风吹得凉爽,雨几乎要睡着。 有人推开门进来,她把手里的灯放下,房间内的黑暗被驱散,不过雨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那人脚步很轻,也轻车熟路,她站在浴桶旁,拿起毛巾为雨搓背,雨往前挪挪,靠那人更近些。 那人轻声笑,问雨:“你知道我是谁吗?好没有戒备心的护卫。” 雨打个哈欠,“安德烈,我听得出你的脚步。” 安德烈的手搭在雨的肩膀上,她瘦削的骨头突出,不过皮肤却很细腻,安德烈摸了两把,才想起今天要说的话来,“怎么不去庆功宴啊?” “不是很想去。” “难道不想见在庆功宴上的我吗?” 雨笑一声,道:“陛下让我回来的,而且你不是来找我了吗?” 安德烈不再说话,无言地为雨搓洗着背,她的身上有几处伤疤,安德烈轻轻抚摸着这些伤口,片刻,感谢她:“谢谢你啊,雨。” 雨没有回答,保护安德烈是职责。 是的,是职责,雨这样想着。 随后安德烈的手向上,在雨的脖颈处流连,她忽然掐住雨,“会喝酒吗?” 雨被掐的有些难受,仍直直盯着安德烈的眼睛,眼神中袒露着拒绝。 她不善饮酒,一喝酒脸就通红,但安德烈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酒壶,大拇指弹飞酒塞后,先畅饮一口,随即便把酒瓶逼近雨,“喝!”她命令道,捏住雨的下巴强灌下一大口酒,雨被呛得连连咳嗽,安德烈却哈哈大笑着。 “是在恨我吗?哈哈哈哈哈......”安德烈越笑声音越大,又喝口酒,摇摇头,“雨,你不能恨我,你不能恨我。” 雨继续沉默着,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我们都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我恨那个人,恨你的母亲,也恨我的母亲,更恨你! 同样的血脉,我只配为你牵马,而你却站在了最高处接受着百姓的仰望;战场上我是你的剑我是你的盾,多少伤是我为你挡下的,而你成了王国的传奇......就因为我的出身不好吗?就因为我的母亲是低贱的女工,而你的母亲是高贵的女王吗? 她在心中无声呐喊着。 抬起眼,雨看着安德烈原本笑着的脸变得阴沉,她紧紧抿着嘴,口腔里一股灼烫的烈酒味和血腥味混合,雨咬破了舌尖,以至于这些话不会说出口,然而抬眼时仍然没有掩盖好眼中的恨意。 安德烈当即甩了她一耳光,骂道:“别忘了你是谁!” 她的手劲儿真大,甩得雨脑子更晕了,然而她还得大声喊好,道一声:“多谢公主教导。” 安德烈被气笑了,低声骂了句,“狗奴才。” “哗啦”一声,雨从水中站起来,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口,她按住安德烈的手放在新添的、还未愈合的那道刀疤上,沉声道:“安德烈,正因为我是狗,你才不会受伤的。” 随后她声音高起来,表情也扭曲了,“你敢说你身上有一道疤吗?你敢脱下你的衣服数一数吗?” 安德烈猛地抽出手,恨恨地甩下一句“疯子”,随即剥下自己的衣裙,怒道:“那你就看啊,一道伤口都没有!还真是多亏了你做狗做得好!” 雨再次闭上眼睛,“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哼。”安德烈冷笑一声,慢斯条理地穿上衣服后,盯着雨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肯离开。 她走后的夜晚似乎重归宁静,桶里的水早就冷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在小屋中忽然放声大笑,一边笑着一边扬起浴桶中的水浇到脸上,流下一道道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什么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