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散落的糖
(十六)散落的糖
春风又吹(十六) 深秋,柳府张灯结彩,下人来往穿梭,处处洋溢着喜庆, 而这后宅的偏僻的略显僻静的院落,冷冷清清的,不见一点喜色, “娘,我想出去看看。” 十二岁的柳庭风坐在床沿,一边费力地套着一双半新的筒靴,一边仰头对床上倚着的五夫人说道。 她的个子近一年窜得飞快,手脚都显得有些纤长,只是五夫人病重为她添不了新衣,纳不了新鞋, 将就将就也这么糊弄过来了,她是角落里悄悄生长的青藤,安静得叫人忽视,不起眼的叫人遗忘。 今天是柳庭铭大婚的日子,娶的是江南宋氏的千金。 前堂鼓乐喧天,光是听着,孩子心性的柳庭风就心思活跃,想去看看,瞧瞧。 五夫人咳嗽了两声,看着女儿眼中压抑不住的渴望,终究不忍心拒绝,虚弱地笑了笑:“去吧……别往人堆里挤,远远瞧一眼就回来。” “诶!” 柳庭风眼睛一亮,提着略显不合身的衣摆就往外跑。 她绕过回廊,避开忙碌的下人,循着那最热闹的声音往前院钻。 越靠近前堂,人声越是鼎沸,红绸高挂,宾客如云,是她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开心,只顾着踮脚想从人缝里瞧见前院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脚尖努力的垫起来,费力的仰着脖子张望,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 她从一个月亮门洞下钻出来,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身着大红嫁衣的人, “哎呀!” 柳庭风收势不及,整个人直直地撞进了那一片柔软而温暖的馥郁馨香之中。 她撞得有些发懵,额角隐隐作痛,却不敢呼痛,只下意识地用小手紧紧捂住了被撞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置声, 她知道自己撞了谁,这样的日子除了新娘子和新郎官,谁会穿的那么红, 扶着新娘的两个丫鬟看清了撞来的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收敛了神色,两人对视了一下, “风哥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头正乱着呢,仔细磕碰着。”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大丫鬟开口道,带着点熟稔的责怪。 柳庭风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嗫嚅着,“我….我知晓了……” “再这么添乱,仔细大夫人问责你呀。” 另一个丫鬟补充道,她是故意吓柳庭风,柿子捡软的捏。 红盖头下的宋今月蹙了蹙眉,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再说了。 “无妨的,” 宋今月的声音响起,心里了然,明白了莽撞的人是谁,软软柔柔的问道,“可是撞疼了?让嫂嫂看看。” 柳庭风听罢,谨慎又胆怯的上前了小半步,一副随时要逃跑的戒备, 站在宋今月的红盖头下,偷偷的抬起满是水汽的眼眸看着她,眉眼如画,肤光胜雪,凤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芒, 她看了一眼不够,又看了一眼。 宋今月仔细瞧了瞧,见额角微微发红,并无大碍,又看着眼前这孩子清秀却难掩怯生生的眉眼,心中莫名一软,声线更软了些,“可要吃糖?” 将来自江南的桂花松子糖放在她的手心里,浅浅一笑, 那糖落在掌心,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和眼前人指尖的温度,柳庭风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糖,仿佛攥住了整个秋天里,唯一的一抹暖色。 前院还在敲锣打鼓,人声鼎沸,柳庭风没了兴致,被丫鬟暗地里数落了一番,整个人蔫蔫的,垂着脑袋往回走, 五夫人正倚在床头,就着窗外所剩不多的天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件旧衣。听见门帘响动,她抬起头,看见女儿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怎么回来了?看完了?” 五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支起些身子,语气带着惯有的虚弱,又难掩关切。 她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心疼极了,“可是……受了欺负?” “没有,” 柳庭风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蚋。 她走到床边,胡乱地踢掉了脚上那双略显沉重的筒靴,又褪去了布袜,露出白皙纤瘦的脚踝。 她闷闷的不愿多说一句,说多了也是惹得她娘心疼,索性直接将身子一歪,将头枕在了五夫人并拢的腿上。 五夫人一下下地梳理着女儿略显凌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兽。 “那是怎么了?前头……不热闹吗?” 她轻声问,不再追问是否受欺负,转而问起婚礼。 柳庭风闭着眼,感受着她娘指尖的温度,鼻尖是熟悉的气息。前堂那晃眼的红,震耳的乐声,还有……那个带着清冷香气、温柔得像梦一样的怀抱, 她瘪了瘪嘴,“我不知道…..我也不稀得去看…..” 她将脸往母亲腿间埋得更深了些,她讨厌那些看人眼色的下人,讨厌喜怒无常的大夫人,讨厌总是说教的大哥,讨厌不闻不问的父亲。 五夫人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低低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干燥的嘴唇轻轻吻了吻女儿柔软的发梢,“是娘对不住你……” 柳庭风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却硬生生将快要溢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娘,你别这么说。” 她急急地打断五夫人的自责,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贴身的小衣胸口处,摸出了那颗桂花松子糖。 糖纸有些被她手心的汗濡湿了,皱皱的。 笨拙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晶莹剔透、嵌着松子的浅黄色糖块,直接塞进了五夫人嘴里。 “娘,给,你尝尝。” 她仰着脸,眼睛还红着,泛着退不下去的血丝,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吃吗?甜不甜?” 五夫人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连忙用力地点点头,将女儿重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甜……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糖……我的风哥儿给的糖,最甜了……” “娘,等我以后成亲了,也会有很多很多糖,到时候我一定比大哥的还热闹!” 柳庭风攥着小拳头,她脆弱又敏感,她自卑又倔强, 从小就清晰地感知到轻视与区别对待,那么就像细小的沙砾磨砺着她, “娘,以后我们搬去大点的院子,太阳也足点,这样娘的病也会好起来。” 五夫人的心被狠狠的剜了一下,神情复杂的看着还未长大成人的女儿,颤抖着声音抱着她瘦瘦的身子,“好…..娘一定活到我的风哥儿风光出嫁的那个时候……等风哥儿带娘离开这里……” ————————— 雨丝如织,细细密密地敲打着连廊的黛瓦,顺着飞檐淌成一道透明的水帘。院子里的海棠花在雨中显得格外娇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打得微微垂下头,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 连廊下,柳庭风与宋今月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这片被雨水浸润的庭院,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海棠的淡雅香气,两人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柳庭风微微侧过身,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纸包边缘有些细微的磨损,她带在身边有些时日了。 “给。” 她顿了顿,像是在找正而八经的理由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路上看到有南边来的商队,顺手买下的。” 是桂花松子糖。 宋今月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柳庭风看似平静的侧脸上。 她的心,像是被这包突然出现的糖,和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猛地撞了一下, 有些人总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寻常。 宋今月伸出手,接过了那包糖时,指尖在触碰到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轻轻握着,感受着那熟悉的形状和分量, 她低下头,一颗糖入口便是甜, 雨水顺着廊檐流淌,淅淅沥沥。 “还有这个,我想…..我应该给你….” 是柳庭铭的贴身狼牙,她本可以不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想了想还是交还给宋今月,她仰了仰脖子,注视着院落的海棠花,“我从边匈大将身上取回来的。” 这枚狼牙,是独属于柳庭铭的,是宋今月丈夫的贴身之物。 它理应回到他的未亡人手中。 宋今月的手猛地一抖, 桂花松子糖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 油纸包散开,里面晶莹剔透的糖块尽数滚落出来,溅在冰凉潮湿的青石板上,沾染了尘土和溅起的雨水。 那狼牙的顶端,还系着一小绺已经褪色的芽穗。 是她亲手编给柳庭铭的,用的是江南最细致的编法,选了最鲜亮的丝线,寓意平安顺遂。 柳庭铭当时笑着接过,珍重地系在了这枚象征柳家的狼牙上,从此贴身佩戴,再未取下。 如今,狼牙回来了,芽穗也回来了。 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指尖用力摩挲着狼牙上面的痕迹。 呜咽出声,通红的眼眶流出了泪帘,柳庭风抿着唇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瞥见这满地的糖渣,麻木的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她比不过一个死人,活着的时候就比不过,死了也比不过! 院中海棠承着雨露,有些花瓣终于不堪重负,悄然离枝,混着雨水,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