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溺

    夜色是凝固的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在高烧中沉浮，脚下冰冷的金砖化为黏稠的血海。

    无数亡魂自其中升起——

    她的恩师跪在阶前，枯瘦的双手捧着被血浸透的奏章，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哀求，“殿下！那只是个未足月的婴孩……”

    可那恳求声渐渐扭曲、变形，与记忆中另一个轻慢的语调重叠——

    是两年前意气风发时的太子哥哥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如意，“昌平这人，心比天高，命……却未必比纸厚。待本宫登基，便送她去北齐和亲。听说那老皇帝最喜驯服烈马，折辱贵女。让她去尝尝滋味，省得在本宫眼前碍事。”

    他轻笑一声，指尖敲着案几，“若她不安分，路上染病身亡便是。至于她那宝贝弟弟，正好送去陪她，黄泉路上，姐弟相伴，也算全了手足之情。”

    那话音落下的瞬间，幻境骤然翻转。

    她已将他踩在脚下，金砖浸透了他的血。剑尖抵在他心口时，她竟真的想剖开来看看，那颗心究竟能黑到什么地步。

    手起，剑落。

    毫不手软。

    待太子气绝，她目光冷冽地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送小皇孙去陪他父亲。”

    内侍颤抖着捧起白绫走向那襁褓时，她只是静静地闭上眼。

    斩草，怎能不除根。

    恩师目睹这一切，须发皆张，目眦欲裂，“赵珏！你如此残害血脉，必遭天谴！”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撞向殿柱，血溅丹墀。

    随后，血色翻涌，景象更迭。

    成王、肃王，还有那位年方十五的敏世子——她的表弟，被铁链锁在一起，在阴冷的地面上拖行出刺耳的声响。

    最年轻的敏世子，脸上犹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看着他，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他那位鬓发斑白的父亲——她的敏王叔。曾在某次宫宴后，酒气熏天地将她堵在昏暗的廊角，枯树般的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珠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欲望，“等你父皇驾崩，这万里江山……和你，终归都是我的。”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她看着他们饮下鸩酒，看着毒发时的痛苦痉挛…她的眉头，都未曾牵动一下。而那位曾口出狂言的敏王叔，早已在她一句冰冷的“格杀勿论”下，被殿前卫士乱箭射成了筛子。

    随后，记忆的血色漫过城墙。一万降卒在城外跪成黑压压一片，副将在她身侧重重叩首，求她信守“降者不杀”的承诺。可她眼前浮现的，是去年那两千张被她亲手放归的脸——不过三月，他们便全数列阵在成王的军旗之下，调转的刀锋上，沾满了她将士的血。

    那一夜，护城河被染得猩红。

    她若不杀，便是纵虎归山；明日横尸野地的，便是她与皇弟。

    她赌不起。

    二十岁的她立在血海中央，更多黑影自记忆深渊撕扯着她的神魂。

    她猛地一挣，似要挣脱这无间梦魇，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冷汗涔涔而下，心口那阵熟悉的绞痛再度狠狠攫住了她——

    这些年，她大权在握，看似潇洒从容，将这旧疾强行压下，仿佛早已痊愈。却不想，一朝心神失守，被外邪所侵，这沉疴便如附骨之疽，汹汹反噬，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因果轮回，梦魇缠身，不死不休。

    高热又将她拖回天佑十七年的雨夜。

    记忆的血色漫过城墙，最终将她拖回天佑十七年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

    顾平川——她曾真心欣赏过的俊杰，风骨铮铮，不畏强权。

    然而，他却查到了她身世中那个最危险的隐秘，一个足以让她与皇弟万劫不复的死xue。

    她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深夜相邀，亲口招揽：“站到孤身边来。”

    “臣，只忠于真相，忠于这赵氏江山法统。此等混淆血脉、欺瞒天下之事，臣……不能苟同。”

    他拒绝了，为了他心中的“真相”与“法统”，寸步不让。

    他宁愿以死明志，也不肯让这个秘密被掩盖。

    她别无选择。

    ……死吧。

    去死吧，顾平川。

    那晚，冀州馆驿突发大火，世人皆道是山匪劫掠后纵火，顾探花不幸罹难。

    无人知晓，是她派的紫衣卫先动了手，再放了那把烧光一切的火。

    一桩铁案，就此铸成。

    沈复立在榻前，玄衣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他来时满腔冷硬——这个女子如何将他当作他人影子，他记忆犹新。那方被她用来擦拭指尖而后丢弃的帕子，时刻提醒着他被轻慢的尊严。

    可目光触及之处，是她深陷锦被的单薄身形，听着那破碎而痛苦的喘息，他心口那堵冰墙，竟不受控地龟裂出细纹。鬼使神差地，他的指尖微动，下意识便想探向那光洁却冷汗涔涔的额头……

    也正是在这时，他听见她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顾……平川……”

    那个名字，像带着倒钩的细丝，瞬间扯紧了沈复的神经，也让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指倏然收回，紧握成拳。

    果然。

    即便意识不清，她念着的，终究是那个早已化作尘烟的人。

    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动摇，那莫名的怜惜，显得如此可笑。

    一股混杂着难堪与自嘲的涩意直冲上来，激得他指尖发凉，心也随之冷硬。

    他当即欲走，不愿再多停留一刻。

    然而，她后续的呓语却追了上来，不再是模糊的呼唤，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齿缝间磨出来的颤音。

    “是你偏要……逼我……”

    那声音里浸满了无处可逃的痛苦，甚至有一丝……绝望的恨意。

    “……杀你。”

    沈复浑身一震，脚步被钉在原地。

    ……竟真是她，杀了顾平川？

    这无声的诘问，印证了他那个最残酷的猜想。

    他慢慢转回身。

    烛影在他转身时轻轻一跳，光晕晃动，将她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更加脆弱，也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