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

    鎏金铜顶马车行驶在岐京的街道上，车轮辗过凹凸的砖缝，发出规律的咔嗒声，车厢如摇篮般轻晃，帘角的金穗子跟着一颤一颤。

    王顺芳斜睨着跟她并肩而坐的谢馥安，想不到那“刚搬入京城的小门小户”居然是她旁边的这位谢大人。她只不过是随口问了句要不要跟她乘同一辆马车进宫，谁知道这人竟然答应了。

    明明昨天晚上还是剑拔弩张的，翌日清晨两人就共乘一辆马车，王顺芳都不知道该说他脸皮厚还是自己太大方了。

    话又说回来，他虽然是个文官却丝毫不显文弱，一身绯红官袍在他肩上绷出清晰的折痕，王顺芳感觉这马车好像比平日要拥挤了不少。即使是闭目养神他也坐得板板正正的，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晃动渗进了车厢，将他远山般的轮廓浸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王顺芳摆正视线，开口问道：“若是早知道大人要搬来崇南坊跟咱家做邻居，咱家要好好打点一番，夹道欢迎谢大人才是。咱家昨日还听府里管家说，旁边那户人家是刚来京城的，谁想到是大人来着，真是失敬了。”

    “公公府中管家并非胡言乱语，我虽出身谢家，但自两岁起就长居宁州外祖家。”

    “哦？”

    “我两岁时，三清观的玄清真人算到我若留在本家，十年后必有一劫，所以父母便把我托给外祖家照顾。”

    “如今十年已过，我便又回到这岐京来。”他想起在宁州的平凡日子，心下一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宁州苦寒之地，也真是辛苦了大人。”王顺芳自从记事起就长在岐京，她对岐国的其他地方是一无所知，只记得十年前宫里的一位贵妃犯了事，被贬为庶人，家里其他人也被发配宁州。王顺芳当时只是一个不得近前伺候的洒扫太监，在偏殿的小厨房里也听得到那贵妃哭的是个撕心裂肺。

    “宁州地处北方边境，冬天的确是极寒刺骨，但也只在有宁州，才能冬日里作冰嬉，或是凿开那结冰的湖面钓鱼，也是别有一番乐趣。”

    王顺芳点了点头，冬日里宫中的太液池也会结冰，她见过好几次有些个妃子在湖面上起舞，桃红色的缎带和皑皑白雪相互映衬。

    “公公可有去过宁州？或是岐国其他州府？”

    谢馥安这话问了出来再发觉不对劲，他王顺芳一个太监，有多少机会可以离开这岐京，一旦进了宫门，就只能终身被困在这四方院子里。

    他转过身来开口想缓和一下气氛，才发现这王公公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脸上像往常一般涂着一层厚厚的珍珠粉，仿佛昨天朝云楼的那个王公公只是个幻影。她神情如常，居然没有生气。

    “谢大人这话说的，四海云游是你们这些文人墨客的事，咱家这些没根的人只想攒几个银子，将来有处地方养老。可能那个时候咱家才能去你说的地方看看吧。”

    “再说了，圣上隆恩，咱家既然当了这内官监的掌印，就得替圣上办好事，这皇城里的工事还都得咱家时时刻刻盯着。”

    马车此刻停了下来，小东子提醒谢馥安：“谢大人，长安左门到了。”

    谢馥安下了马车，王顺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此时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绯红色的官服变得鲜活起来。

    他拱手向王顺芳鞠了一躬，开口道：“多谢王公公顺路捎带，改日还请王公公在本官府上一聚……刚才并非有意冒犯公公，还望公公海涵。”

    王顺芳笑了笑：“小事一桩，咱家还希望以后的事…请谢大人海涵。”她笑着看了一眼谢馥安，放下窗帘，对着小东子还有谢馥安说道：“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谢馥安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四角的璎珞在微风中摇曳。他之所以搬进崇南坊，是觉得谢家本宅盘根错节，与其成为攀附这颗大树的一株藤蔓，他更想自己能开辟一番天地。他手上的积蓄不多，也不想依仗谢家或者是外祖郭家，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堂堂内官监掌印大太监也选择在这小小崇南坊建府。

    昨日的一场闹剧，王顺芳虽说言行放浪，却让他挑不出错来。今日虽说是他有意打探王顺芳与他共乘一车，可这王公公不但没有婉拒他，对他失言也没有气恼，或许这内官监的王顺芳，是个比他想象之中更复杂的对手。

    ***

    内官监衙署在皇城的东边，王顺芳一早就回到岗位上，下属的太监纷纷上前请安。

    “都起来吧，该忙啥就忙去。”

    众人得了王顺芳应允才散去，她只留了木作坊的薛掌司在正堂里。

    她的掌印厅有一个办公的正堂，两侧各有一个会客和休憩的偏厅。她端坐在太师椅上，前方有一张红木做的公案，案头有一个存放内官监印信的印匣，还有调遣工匠夫役的令箭架。她素来喜欢干净，奏折架和档案柜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启仁殿的那批家具，你跟陈老板都对接上了吗？”

    “回印公的话，都安排妥当了，奴才前几日才去看过，都是顶好的，准没错。”

    “有你盯着，咱家也能安心点。记住，圣上可是相当看重这启仁殿，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她抿了口茶，继续问道：“那都察院的人可有来为难你们？”

    “早些日子那谢大人来过，要走了账本明细。”

    “嗯，那些账本咱家都瞧过，他尽管拿去看。”她换了个姿势，右手托着脑袋：“他就算把那本册子看穿了，也找不出来什么差错。”那本“明账”是她花了一番功夫修改的，前前后后翻查了几遍，其中的小册在她自己手上，从不会让外人过目，即使是薛掌司这些她亲手提拔上去的人。

    “印公说的是。”

    此时，一个小太监在外通报：“奴才给印公请安，圣上那边刚下朝了，请您过去。”

    “行吧，你先下去，咱家得去见一见皇上。”小东子递上拂尘，王顺芳也起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