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炎塵(下)
第二章:炎塵(下)
屈指算來,楚瀾月抵達赤炎國已有近半月。日子如懷遠堂裡一般死水的沉寂中流淌過去,她以為自己應當習慣,卻發覺自己等人和周遭的一切依舊格格不入。 一日起居、吃穿用度之中,最不習慣的當然便是吃食。協和殿的御膳房雖已表「體恤」之意,刻意減了飯菜裡的香料,但那獨屬赤炎風土的濃郁辛香,對於吃慣了滄瀾清鮮菜餚的楚瀾月而言仍是過於濃烈。用膳時,她都只能讓汐玥備一碗清水,在水中輕輕涮過那些味道厚重的菜餚,才能嚥下。 不習慣的,還有這裡的風與日頭。赤炎國的烈日毒辣得彷彿要將人的肌膚上熨燙出痕跡,白日裡若無打傘遮蔭,只消在廊下站上片刻便覺頭昏。而到了夜裡,晚風也毫無滄瀾國一絲半點的清涼,只剩下沉重的悶熱,幾乎貼在肌膚上。 這些日子裡她幾乎夜夜都難以入眠,一雙清亮的眼眸底下,也終是覆出了淡淡的青影。 是夜,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楚瀾月的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她試著聽窗外的風聲,想著會不會比較輕易入眠,卻在此時,竟似乎有微弱的哭聲隱藏在風聲裡。 嗚嗚咽咽的哭聲,像一股細細綿綿的絲繩,直直勾進她心底。 沙城聯邦的小公主薩婭,年紀比自己還小,眼神總是猶疑不定。她的貼身侍女戈雅比起自己主人那樣的畏縮膽怯,反而處處顯露出保護者的神態,惜字如金,連楚瀾月想開口關心薩婭都被她堅決的目光擋了回來。 楚瀾月打定主意,悄悄起身,披上一件深色外袍。汐玥應是因白日勞累,早就睡了。蕭翎在外廳守夜,聽見動靜,馬上抬眸看她。 她不打算解釋什麼,直接來到與隔壁院落相連的一道月亮門前。蕭翎也緊緊跟隨在後,滿懷擔憂的眼神也抵不過楚瀾月的執意。 這道門平日總是上鎖,但在赤炎國的風沙侵蝕下,已經略有斑駁。她從髮間取下一根銀簪,憑著記憶中耳聞的開鎖技巧,戳進鎖頭裡。 那樣微小的動作,金屬之間的清脆在她耳裡彷彿鼓聲。不知過了多久,正當蕭翎想接手時,只聽「喀」的一聲微響,鎖開了。他們倆對看一眼,蕭翎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因她的眼神而吞回肚裡。 她輕輕推門,閃身而入,又迅速將門虛掩。薩婭的哭聲更清晰了些,是從主屋傳來的。楚瀾月不敢走近,只半蹲在窗下,學著滄瀾國的夜鷺,輕輕叫了兩聲。 屋內的哭聲戛然而止。不過片刻,窗戶被推開一條小縫,露出薩婭那雙驚恐又好奇的、濕潤的淚眼。她的雙眼十分晶亮,讓楚瀾月聯想到林間的小兔子。 「我是楚瀾月。」她壓低聲音,「別怕,我聽見妳哭。」 看清是她,薩婭的雙眼驚訝地張大。楚瀾月從袖中取出一塊用手帕包好的、自己白日裡省下的甜餅,輕輕從窗縫遞進去。 薩婭猶豫地接過,小小的手觸碰到楚瀾月的指尖。 「什麼人!竟敢在宵禁後擅離院落!」 一聲厲喝劃過寂靜的夜空,數道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院落。一隊巡夜的士兵不知從何處冒出,為首的,正是協和殿總管沈珣,臉上還帶著冰冷笑意。 「哎呀,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滄瀾國的公主殿下。這麼深的夜,寒氣重,您怎麼還在外頭?瞧,這不是把沙城的小公主也驚著了。」他的聲音頓了頓,隨後又輕輕嘆了口氣,彷彿真真有著無限惋惜:「您這份姐妹情深,真是令人動容。只可惜……這協和殿有協和殿的規矩。宵禁之後不得私自探訪,這是為了諸位殿下的安全,也是陛下的旨意。」 他臉上依然微笑,似乎接下來所說的話語是在談論賞賜而非懲罰:「念在公主是初犯,又是出於一片好意,便從輕發落。禁足三日,在靜波軒好生思過吧。」 * 禁足的第二日晚間,靜波軒內外,皆靜得駭人。 楚瀾月獨坐於窗邊軟榻,懷中抱著從懷遠堂領回的教習琵琶,纖細的指尖在琴弦上緩緩撥動,百無聊賴看著窗外。 赤炎國流行的樂器和滄瀾國不同,滄瀾國推崇音色細膩如流水的古琴,但赤炎國鍾愛技法華麗、節奏能仿效萬馬奔騰的琵琶。在懷遠堂裡他們學習了最基本的指法與讀譜。不論禁足前後,晚間閒來無事時,楚瀾月除了看書,便是撥弄琵琶。 「公主是在用琵琶彈奏《思歸》麼?」汐玥從外間慢慢走進來,「用琵琶彈起來和古琴還真有些不同。」 「都不過是樂器罷了,我今晚也懶怠練那些快節奏的曲目。」她手指滑過身邊几案上的曲譜,全無翻閱的興致。 見楚瀾月興致缺缺,不想多談,汐玥趕忙稟報正事:「公主,蕭大哥已照沈總管的規矩去領今晚的蠟燭和湯浴。」 楚瀾月輕應一聲,心中了然。禁足期間,一切用度皆需由自己派人定時定量領取。她放下琵琶,指尖還殘留著撥弦的微痛。 像是看出楚瀾月內心的煩悶,汐玥接著說:「不如公主到院裡賞月?夜色雖比不上滄瀾,但今晚月亮還是極美的。」 她雖沒答腔,卻點點頭,起身就往外殿去。 楚瀾月才來到外殿,門口人影身上的紅讓她心頭一跳,又見身後的汐玥早已跪伏在地,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這日似乎正是月圓之際,月華像是溫柔的白色薄紗披灑在那人身上。 那人眉眼間仍帶有一絲少年的青澀,但身形已然挺拔修長。膚色是均勻的健康蜜色,或許是常年習武所曬的。一雙飽滿的桃花眼卻並不含情,反倒興味盎然地倒映著楚瀾月的身影。未多加掩飾的傲氣竟也似乎在赤炎國的燠熱的空氣裡燙上她的肌膚,甚至內心。 這是楚瀾月第一次如此仔細看清當今赤炎國皇太子殷昭的模樣。 「皇太子……」她脫口而出,驚疑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禮。 「孤只是好奇想來看看,才來赤炎帝國一個月就被禁足的滄瀾國公主的樣子。」殷昭削薄的唇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那雙桃花眼在她身上轉了幾轉,忽然又道:「那琵琶,是妳彈的?」 「是。」她點點頭,正要舉起行禮的雙手這被一搶白,又更加無處安放了。 「琴音倒是哀怨。」他的聲音清朗,話語不疾不徐道:「曲子應是滄瀾的,指法卻是我們赤炎國的。妳學得倒挺快,不過,這把琴配不上妳。」 「明日,孤會讓人送『赤霄』過來。語畢,他沒有給楚瀾月任何回應的機會,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勾起一抹笑容,便轉身大步離去。 楚瀾月呆立在原地。一陣風颳來,風裡的沙子沾上她因緊張而顯得濕潤的雙眸,她卻一直忘了伸手去擦。 隔日,明明還在禁足當中,接近午時,卻聽得靜波軒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後殿門在未經通報的情況下被緩緩推開。 原本伏案讀書的楚瀾月抬起頭,正對上協和殿總管沈珣那張堆著笑的臉。他那雙細長的眼睛裡,承載著毫不掩飾的審度與一絲洞悉一切的深沉。 「微臣沈珣,奉太子殿下之命,特為滄瀾國公主殿下送來賀禮!」沈珣的聲音是溫和的,卻似乎刻意揚高了幾分,深怕有誰聽不見似的。 話音未落,他身後兩名小內侍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由錦布包裹的長形物件走上前,恭敬地置於室中桌案。沈珣親自上前,輕輕掀開朱紅底、繡滿金線的錦緞。 那是一把通體漆黑的琵琶。琴身線條流暢優美,背板竟是以極為罕見的整塊黑檀木雕琢而成,色澤沉靜如夜,其上卻用細若髮絲的金線,鑲嵌出金烏口銜烈焰、振翅欲飛的圖樣。琴頭與琴軫皆由溫潤剔透的赤血玉雕成,在光線下泛着幽微的血色光澤。 即使在滄瀾國宮殿裡長大,奇珍異寶所見不少。但這還是楚瀾月第一次親眼見到赤炎國獨有的如此名貴之物,她自是讚嘆不已,然而沈珣如此大張旗鼓的態度,以及這份禮物背後真正的意義和目的皆讓她內心驚疑不定。 「公主殿下,此乃天大的喜事!」沈珣的語氣熱切得近乎諂媚,一改平素的沉穩,「此乃太子殿下珍藏多年的名琴『赤霄』,如今特賜予公主殿下。微臣在協和殿當差多年,未曾見過太子殿下對哪位貴賓如此厚愛!」 楚瀾月緩緩站起身,將心中紛雜的思緒沉入內心深處,面帶淺笑。「有勞沈總管親自走這一趟了。只是,太子殿下如此厚愛,此等珍貴之物,瀾月……實不敢當。」 「瀾月自會親自向太子殿下叩謝隆恩。」楚瀾月上前一步,指尖試探性地輕觸琴身。她抬眸直視沈珣,語氣平靜卻堅定:「煩請沈總管代為傳達,如此隆恩,若不當面叩謝,瀾月寢食難安。」 得到太子傳召的許可後,楚瀾月在一名內侍的引領下,第一次踏入了赤炎國儲君的居所——昭陽殿。 昭陽殿和赤炎國的宮殿相同,以赤紅與米白為主色調,不過廊柱上除了雕刻著繁複的火焰,還刻上了象徵皇室的金烏圖騰。空氣中瀰漫的香則是以辛香料調出的味道厚重的龍涎香。 楚瀾月被引至一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書房。身著一襲朱紅常服的殷昭並未坐在桌前,恍若未聞有人進門的聲音。他微微側身立在牆上一幅巨大的疆域圖前,似乎在推敲著什麼。 她上前幾步,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緩緩下拜,聲音清脆:「臣女楚瀾月,叩謝太子殿下厚賞名琴『赤霄』。此琴珍貴難得,承蒙殿下厚愛,瀾月惶恐,實不敢當。」 彷彿這才意識到有人在房裡,殷昭轉過身,目光灼灼。 楚瀾月竭力忽視那道目光,繼續溫順道:「如此重禮,瀾月唯有勤加練習,方不負殿下期許與此琴。只是不知,殿下希望……聽見怎樣的曲子?」 殷昭聞言,輕笑一聲,走上前要將她扶起。楚瀾月下意識想避,最終是僅讓殷昭虛扶了一把。 「孤還以為滄瀾國來的是個莽撞的公主,沒想到倒是個聰明人。」他的聲音低沉,「旁人得了賞賜只知磕頭謝恩,唯獨妳,還想著投孤所好。」 「這琴,既是給了妳,便彈妳心中所想。」他目光如炬,直直地望進楚瀾月的眼底深處,「孤想聽的,從來不是那些無趣的曲子。」 他的聲音漸次小了下去:「孤想聽的,是妳的真心。只是……楚瀾月,妳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呢?」 楚瀾月沒料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彷彿真有誰將她那些因為「公主」或「質子」身分束縛之下壓在心底不能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和千頭萬緒從心底深處撕扯出來,她只得再次歛好心神,抿起下唇,最終無言以對。 殷昭的桃花眼滿意地凝起笑意,他退開兩步,輕聲道:「回去吧,好好練琴,莫要辜負『赤霄』之名。」 楚瀾月在離開昭陽殿時,看著赤炎國午後刺眼的光芒,竟不願意眨眼睛,只是瞇細著眼看著漂浮在空氣中的細小粉塵,突然一滴眼淚沿著她的眼角悄悄滑落。 而誰也沒有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