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6)
黎明之前(6)
下午三点二十分,我的房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准确地说,是一位正在玄关收伞的女人。她收伞的动作让雨滴洒落在地毯上,溅开一片暗沉的湿痕,正如她整个人的氛围,压抑而沉闷。 母亲今年五十二岁,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将近三十。由于一辈子不曾为琐事奔波,让她像敛于匣中的玉石,光滑细腻,只是色泽沉了些、暗了些,反倒更显贵重。 临近初冬,她穿一双鞋跟不超过五厘米的粗跟短靴。那又粗又矮的鞋跟踩在地上,只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只要她愿意,她甚至不会吵醒在沙发上浅眠的我。 她的鞋总是棕色、黑色或灰色,整个人也寡言少语,仿佛早已融进墙上那幅装饰画里。她拎着自己的包,径直坐到我身旁,面对我的局促不安,却显出一种超乎现实的平静。 她不仅平静,甚至能直面百合,就这样当着她的面问我:“这就是那个女人的meimei,是不是?” “……是的。” 异卵双胞胎终究有相似之处。就像我当初总觉得百合有些面熟,而我的母亲,显然比我更加敏锐。或许她早已将死者的面容刻进脑海,毕竟那不仅是儿子的大学同学,更是对她尊严的无情践踏的人。 那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个以自杀告终的第三者,她承受了中年丧子之痛、继承人之亡。可当看到百合的时候,这个女人却没有歇斯底里。但我知道,她在心里若不责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母亲也许是太累了,太疲倦了,才会在目睹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之后,不愿再与我多说什么。她让司机把后备箱的东西拿进来,自己仔细系好围巾,转身就要离开。 直到她走到玄关,听见百合故意制造的噪音,终于忍不住回头瞥我一眼。当她看见百合伏在我肩头窃窃私语,情绪似乎终于抵达临界点,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这个衣着体面的女人朝我走来,身上带着用量精准的香水气息。那是经年累月才能衡量出的恰当,当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没有看伏在我身上的百合,话却是对着百合说的: “让我和雪铮单独说两句。” 我和她走到阳台上。玻璃上的雨珠不断滚落,有些水倒映在天台的瓷砖上,照出我灰败的脸色。随着母亲打开阳台上的窗户,冷风呼啸着吹进来,一些水珠飞溅在她的眼睫。这时我才惊觉,我从未见过她以泪洗面的模样。 “现在清醒了吗?”她问我,“我没有心情再跟你废话。人后悔的时候最痛苦,我只后悔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 母亲梳着整齐的发髻,身穿质料昂贵、剪裁完美的套装。她是严肃的,端庄的,是让人称赞的大家闺秀,完美的妻子人选。 她身上有作为妻子的气质——就像我父亲的朋友开玩笑,说是那种“正妻”“嫡妻”的风度。当这种夸赞从他们的口中出来,就说明他们默认我的父亲会有第三者,而我的母亲注定在正妻的框架里,一辈子要保持她的稳重与端庄。 就像此刻,母亲的眼中没有哀怨,投来我所熟悉的目光,就像她看父亲、看父亲那些情妇的眼神,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我知道,她对婚姻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如今我们面临的局面远比婚姻复杂,她直视着我,清楚地告诉我,她认为我背叛了她,并且永远不会原谅我。 母亲说:“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从来不体会我的感受。我生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让你这样对待我?你哥哥已经走了……可你却选择和那个女人的meimei在一起。” “你背叛了我。”她最终宣判着,声音里只有愤怒与冷漠,竟看不见她的一滴眼泪,“你在偏向你父亲,你不配做我的孩子。如果你哥哥还在,绝不会让我这样丢脸。” “我生下你,就是生下一个杂种,也毁了我自己。我不会原谅你。” 我下意识地想辩驳,甚至想道歉。当母亲说出“背叛”这个词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今,无论我的心底如何凄迷,眼前的母亲也不再愿意听我说任何一句话。她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房子,甚至没有看沙发上躁动不安的百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你怎么不说话——”百合扯着我的领带,迫使我俯下身。她有些紧张地问:“那是谁?你mama?” “是的。”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提出新的话题:“圣诞节快到了,我们把家具换了吧。你喜欢什么样式就挑,布置好了我给你拍照。” 说完,我引导着百合一起挑选着家具,比如圣诞树、姜饼人摆件、雪人装饰、能燃起温暖火焰的壁炉等等。自始至终,我的语气应该是始终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性,让她难以拒绝。毕竟百合需要我的情感支持、关心与照顾,她害怕我会离开,所以只能配合我一起挑选。 然而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震惊,我都不能表现出来。心跳越来越快,每当我感到失控时,就不得不建立新的秩序,比如为百合安排晚餐菜单、下周的医疗检查、明天是否要出门等等。 “你心跳好快,”她把手伸进我的西装里,“别穿这件白色外套。” 我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了?白色不好看吗?不过我穿什么都不会丑吧。” 她突然生气起来,我便依着她脱掉白西装,随手从衣架上拿了件纯黑毛呢外套穿上。其实我觉得穿什么都差不多,但百合很在意我的穿着。 “没见几个男人穿白西装。”她这样评价。 “因为他们穿的不好看。” 尽管我和百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今日母亲的到访,已经让我无法继续沉溺于这段感情。看着怀里百合圆润的脸庞,我不得不快速做出决断。 她不能一辈子依赖我。如果我能帮助她恢复正常的社交能力,让她重新融入社会,那我也算成功。毕竟我们本不属于一个世界,这场梦已经到了该醒的时候,我与她都该回到各自的轨道。 怀揣着这种想法,于圣诞节前几天,我特意把假期都安排在这段时间。百合说她想出去玩,我看了看,她主要是想看某部大型实景投资的恐怖电影,该电影有铺天盖地的宣传。 “出去玩!”她反复拉着我的胳膊说,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电脑包已经变成了日常挎包。平时我从不背包,但为了带百合出门,我会经常用电脑包装食物、湿纸巾等,所以电脑包完全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 朋友C也参加了这次活动。他觉得促成我们这段关系功不可没,经常在我和百合面前胡说八道——我认为是胡说八道,但百合似乎不这么想。 百合故意眨着眼睛,指着脖子上的项链和耳朵上的耳环向朋友C炫耀:“我老公送给我的礼物,好看吧?” 听到这个称呼,我瞬间眼前一黑,却不知如何反驳,怕伤了她的心,所以我只能盯着她看。百合也毫不畏惧,还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胸口。 朋友C很捧场:“太好看了!”他竖起大拇指,“让你老公给你买别墅!他有钱就爱乱花,不如花在你身上。” 那天百合穿了一双漆皮小高跟鞋,配高筒毛绒袜,主打是赤红色百褶裙套装,腰间别着一对珍珠扣,颈间打着小领带。随着我的目光目光往上移动,还见到她耳朵上戴着闪亮的钻石、珠宝,手指上是花哨的美甲。 她的装扮,其实与我的审美大相径庭,但我早已习惯她的风格,甚至偶尔会陪她一起挑选。早上她一直让我帮她做发型,可我属实不会打理。我本就不擅长这些,也没有系统学习过,只好专门请了上门化妆师和造型师。现在她的头发是可爱的羊角面包卷,别着黑色的超大蝴蝶结。 “别摘口罩。”想到百合的身份,我不得不提醒她。 “嗯嗯。”她答应得很快,就算是隔着一层口罩,也要亲吻我的脸颊。 从夏季到初冬,她的病情已经逐渐稳定,也不再抵触吃药。我只需要做好监督与督促。而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知道她可能不再需要我的照顾,可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她,觉得她还是没有完全自理的能力。 转眼电影散场,百合和我准备去吃饭。我问她电影好看吗,她却反问道:“你有认真看吗?你是在敷衍我吧?” 我被她的话问得一头雾水。 “你不喜欢看电影,”她委屈地说,“你全程都在敷衍我。” 我借着这个机会,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其实陪着你就好了,做什么并不重要……对了,我有一些东西想给你,但不敢给你不动产。就像你之前说的,你不要我的钱,所以我很犹豫。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我认为这是分手后的补偿。即便我与她并非正式的恋爱关系,我却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恋爱的痕迹。 我自己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她并不明白,反而觉得我终于对她敞开心扉,愿意了解她的内心、愿意了解她这个人。 面对她灿烂的笑容,弯成月亮似的眼睛,我只觉得疲倦,虽然这只是刹那。她拉着我走到旁边的贩卖柜里,指着里面的巧克力说:“我现在最需要这个,老公你给我买。” 她说完这个话,又抱着我的腰撒娇。当我凝视着玻璃柜里自己的表情,再听她说出的话语,只感觉自己一辈子都完了。 此刻,我的内心只有悲伤,我感觉永远都无法分手,因为我不忍心,而且百合离开我真的会过得好吗? 玻璃柜上贴着几片人造雪花,是商场里常见的冬日装点。她始终偎在我怀里不愿离开,当我拉开贩卖柜门,冷气迎面扑来,拂动她的发丝,也让我呼吸微微一滞。 巧克力分量很轻,包装纸窸窣作响。百合接过去时,下意识地蹙眉道:“这好像不是黑巧克力。” “冷吗,百合?” “不冷的,空调很足,我反而有点热。” “嗯,”我撕开包装纸,将巧克力递给她,“我们回家吧。” 晚上十点二十分,我准备回卧室洗漱,百合却跑进我的卧室说要玩游戏。我不得不告诉她,不论玩什么,凌晨前我必须休息。 她闹了一会儿脾气,游戏也不玩了,执拗地追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于思绪浮沉间,我最终给出了真实的答案:“我喜欢sao的。” 我这次突然的坦白,本就是为了制造冲突,测试百合的底线,并为自己的离开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我盼望她因此厌恶我、看清我人渣的本质,从而主动或者被动地接受分手。 “什么——” 我笑着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你没有听错。爱情或许可以纯洁,但性不是。” 这话引发了骇人的连锁反应。她突然哭闹、斥骂起来,甚至陷入歇斯底里的崩溃。可是对于这次造成的不良后果,我其实有些不以为然,于是选择沉默以对。 而且我不会道歉,因为这就是真相。她接受与否并不重要,或许不接受更好,这样我反而有了完美的理由离开,还可以给她留下银行卡、不动产、珠宝首饰作为补偿。 我知道她曾当过偶像,大抵从未养成节俭的习惯。于是我留在她卡中的数字,足够她肆意挥霍。说不定多年之后,她也会像我一样,面对这虚无冗长的日子。 两个小时过去,她的哭声渐弱,只剩断续的抽噎。而我也已经精疲力尽。 “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 “没有为什么。” 凌晨的居所陷入一片死寂。乳白色的月光无声流淌,覆过被褥,与丝绸交织出几线冷光。等我从睡梦中骤然惊醒,再次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裹着黑色丝袜的腿。 丝袜紧绷在大腿之上,勾勒出流畅饱满的曲线,却在某处被锐物划开细小的裂口,漏出一隙肌肤的原本色泽,柔白色。 与此同时,甜腻的香水气息弥漫而来,百合俯身贴近过来吻我,她牵引着我的手指,触碰那道丝袜的破口,引导我用指尖撕扯那个小小的伤口。 她比从前丰腴了许多,甚至因药物作用而有些过度发胖。所以一如既往地,她在我眼中依然毫无性吸引力。 无论是从前那段时期的过度消瘦,还是如今因药物导致的肥胖,都让她彻底失去了当年身为当红偶像时的光彩。 我这次没有推开她。当我看着她为了留住我,不惜抛弃尊严,扮演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模仿所谓“sao”的姿态出现,就像最初见面的时候,她流露出的那种刻意媚态。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我意识到,自己白天那句为推开她而说的“真相”,竟被她错误地理解成需要一项任务,让她用自贬与自毁的方式,试图迎合我口中所谓的喜好,来挽回这段关系。 想到这里,我内心只剩一片无声的悲哀,我绝对不需要她这样做。可我仍然不得不沉溺于这虚妄的欲望之中,扮演她所现在需要的角色,以此换她心底一时的安静,不再看见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