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经典小说 - 兴国艳后、现代奇旅、终途所待在线阅读 - 【番外5】终途所待

【番外5】终途所待

    

【番外5】终途所待



    1.

    皇卿罗子昂殁于德应三年五月。

    ——

    2.

    前桥登基后度过的第一个年节,宫中有疾蔓延,按现在的医学观点应是流行性感冒,众人发烧流涕咳嗽一阵再没留下后患。唯独罗皇卿身子较弱,痊愈得慢,直到夏天过去,才渐渐摆脱了病魔。

    那次染病让前桥见证了子昂的身体损伤,也察觉他正rou眼可见地孱弱下去。某个夜间和入宫的好友乐仪历数过去的日子,恍然发现,这已经是那场战争后的第八年了。

    前世的罗子昂,就殁于这一年。

    明知圣乡神殿外不再有孑然矗立的坟茔,她仍为此紧张,不仅不许罗子昂侍寝,还细致关照他的一饮一啄。挺过第二个年关,就像挺过宿命的诅咒,前桥才开始相信,过去的时间线彻底成为陈迹,即使子昂的隐痛仍时时发作,可没有丧命,就是希望。

    春暖时分,景色欣荣,子昂院内的梨花开了,是夜,他派人去孜政殿寻前桥,问她能否同自己共赏春夜。

    前桥欣然应允,处理完政务后,便走入他所居的宫殿。

    两盏梨花酒,一碟青麦糕,子昂说身体基本恢复了,今夜可以服侍……他说了谎,表现并不算好,或者说,和以往的表现相比远远不好,这让他失落又忧伤,即使前桥没有任何责怪,只是宽容地将他抱住。

    “不必勉强,你不侍寝我也会留下陪你,身体没好全,慢慢来就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他的呼吸还带着方才力竭的虚脱,前桥抚摸他覆汗的后背,发现是处已经消瘦到微微硌手。怎么不知不觉变成这样了?她甚为心疼,点了灯烛,命人熬粥为他滋补。

    热气搅动着子昂清秀俊美的五官,以及眉宇间淡淡的寥落。

    “我以为你心胸豁达,不会因床上表现自卑,是不是担心我对你不满?”前桥柔声宽慰道,“怎会呢?我岂是苛责之人?”

    子昂摇摇头,喝了半碗粥,随她躺回床上。

    搬到宫里后,他的卧房四周不似从前那般空无一物了,墙上挂着很多题字,有的落魏留仙的款,有的落他自己的。满室飘着若有若无的香墨味道,他不再秉持一物无用便舍弃的旧旨,那些被储存起来的字幅大多只是前桥随手一题的习作,或是将送人却不满意的署名“钱娘子”的废稿,他无一不细心装裱。

    “陛下为何对外自称姓‘钱’?”子昂轻声问道。

    前桥也看向墙上那些署名:“既是对外隐藏身份,当然要用化名。”

    “我是想问,怎么偏偏是这个姓?”

    前桥笑了:“姓‘钱’多好啊,天生带着富足。”

    子昂道句“确然如此”,便不再深究,可前桥偏爱对他说些不会向旁人提起的实话。

    “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名字里,有个‘迁’字。”

    子昂的手被前桥托起,掌心随即传来痒酥的笔划,一撇,一横,一竖,一辵,他看着那个奇怪的字刻进掌心,不禁收拢五指,像是将它珍重收藏。

    “陛下所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世界?”

    “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前桥细细解说道,“在那里我不是国君,只是个普通学生,偶尔写点文章。我既不姓魏,也不长这副模样。那个世界一切都很快,出行不骑马,而是坐车,有的车很长,有很多节车厢,几个时辰就能从京都到觐坞。沟通不用见面或写信,即使朋友远在南郡,只要按下几个按钮,那边的人就能听到你的声音。想珍藏的画面,用相机拍照就能记录,看到的场景变成一张薄薄的卡片,比人画的都像……”

    “那个世界在梦里吗?”子昂问道。

    前桥摇头:“你相信‘世界’会同时存在很多个吗?”

    “我相信只有活着的当下、今生,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都是期望的假想。”他的回答并不让前桥意外。

    “那你会觉得命运不公吗,如果仅有此生,穷人和富人过着不同的日子,有人长寿,有人夭折,而你的人生也太多灾多难了。”

    子昂却沉吟道:“我一直觉得,人来世上一定有什么目的,痛苦是为达目的必经的劫难,就像玉褪掉石皮,露出底色,而最终,一定有什么正在等待打磨后的我。”

    “是什么呢?”

    子昂望着她笑,瞳仁里反射着她的倒影。

    “我不清楚。”

    前桥挑眉再问:“那你觉得自己等到了吗?”

    子昂轻轻摇头:“我不清楚。”

    “真不浪漫,我以为你会说点感人的话,比如等来了我,等来了现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啊。”

    子昂并没否认,只是说:“如果我等的是您,又会觉得……这种幸福不该如此草率地结束吧。”

    “哪里就结束了?”前桥道,“一点身体不适而已,我会陪你走过去的。我的王朝刚刚开始,你的皇卿生涯也刚刚开始呢。”

    两日后,前桥才知道,那天罗子昂说的“草率”是什么意思。

    ——

    3.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事后想来,他应是早有预料,才会在殁去前夜坚持让爱人睡在自己的宫殿,想最后为她做一些事,借此告别。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尸体入殓,停灵七日,葬入陵墓。新帝才三十出头,陵寝修好没多久就迎来第一位长眠之客,冥冥中有所征兆似的。

    按说让使奴位列“皇卿”而非“嘉侍”,已是不合礼数,可前桥执意赐罗子昂“贵卿”哀荣。登基以来一向以勤勉著称的帝王也哀痛到停朝三日,劄子照旧送进也照旧批复,只是凌晨的廷议无法参与,因为前桥彻夜难眠。

    又是一个深夜。皇元卿前往孜政殿,在如山的案牍前见到就着豆灯手执朱笔的帝王,他知道这时不该打搅,便默默站了很久,直到前桥掷笔拭去眼角泪水,他才快步走入。

    不忍看下去了,那一刻当真有孤家寡人之感了。

    “陛下,”他用一如既往沉稳温和的声音唤她,“白日再看吧,该休息了。”

    前桥摇头道:“我不想睡,这几日惰怠朝政,积攒太多奏折了,那群大臣一定又怀念起皇姊在位的日子,说什么‘今不胜昔’。我不想让皇姊失望。”

    “因家人逝去心神不宁是人之常情,毕竟子昂去得突然,朝臣会谅解的。但达观若子昂,绝不希望您为他沉溺悲伤。”

    前桥抬头与他相看。梁穹眼底也泛着青色,这段时间一定跟着寝食难安。可忧愁和遗憾如何能用熬夜排遣?忧伤没有减少,反而因疲惫沉重不堪。

    “你不明白我为何这么惆怅,”前桥叹道,“战场也上过,生离死别也经历过,难免被胜利麻痹精神,以为彻底扭转了乾坤,不会再有人离我而去。皇姊把国家丢给我,带着家眷云游四海,即使见不到面,我也知道她就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见她——死亡却不是这样的。无论多么想念,有多少话想说,都是见不着了。”

    梁穹握着她的手安静倾听,他知道这时只需要倾听,憋闷好几日的难过,终于有了抒发的机会。

    “像你说的,我该豁达点,甚至为他高兴,以子昂的身体状况能撑到这时候,我都觉得神奇。我也知道他活在世上负担的痛苦远比享受要多,死亡于他是解脱,他当时能那么平静地跟我告别,就说明准备好迎接一切了。”

    梁穹想说的话和不敢说的话,她全说了,前桥不是不理解,反而是理解得太深。她理解罗子昂的伤痛,更了解他此前就该因体弱去世的事实,光阴有限,更显得分离残忍。

    “真嫄上神……”梁穹忍不住道,“您若舍不得子昂,神明该有办法吧?”

    前桥却不愿这样。

    “我不想替子昂决定。御医说他死前很痛苦,但他每次见我都很从容,所以这样离开大概正合期待。比起继续陪我,他更想告别,他也知道我不需他为我做什么了。”

    可正因理解子昂的豁达,她只能将悲伤藏在心里,默默做并不豁达的那个。那夜看到自己连侍寝都做不成的子昂,眼中承载的浓厚忧伤,至今终于被她看懂了。

    “我也突然懂了你,梁穹。”

    这句话在他意料之外,梁穹确认道:“我?”

    “对,我懂你那时的心情了。”她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窗,“直面心爱之人的死亡,这种沉痛无法转移,也无法忘却,我知道自己能为子昂做到什么程度,哪怕是起死回生的神迹都不希求,更别说与他赴死。所以梁穹……这段时间压在我心头的,不只子昂去世这一件事,我发现你们的爱都那么沉重。”

    梁穹抿了抿唇,再说不出安慰的话。

    前桥摇头道:“没事,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

    4.

    前桥想要的安静很难寻觅,梁穹、成璧们这些日子变着法讨她开心,就连何缜都来信说不日将回京陪伴,世上还有无数琐事分散一国之君的注意力,她要的安宁却不是这些,而是静心盘点一切的空间。

    “我想出门散散心了。”前桥对梁穹道,“并非对你们不满意,是我当下需要独处。”

    “您要去哪?”梁穹道,“我陪您出宫吧。”

    “要我像皇姊那么潇洒,游山玩水吗?她走了有我,我走了有谁呢?我不出宫,是想去‘那边’散心。”

    梁穹明白她的所指,不由得怔住了:“带上我吧。”

    “我自己去就好。”前桥强笑道,“我多去一段时间,但别担心,你们感受不到这段时间有多长,等下次见到我时,我肯定已经快快乐乐、毫无负担了。”

    被拒绝的梁穹理解她的决定,去那个充满新奇的地方散心是好事,否则真容易憋出毛病。

    真嫄殿内,诱荷也关切地打量着她。

    “我以为你会积攒功德,让我复活罗子昂呢。”

    “算了吧,他未必希望我这么做。”前桥道,“如果有轮回,我只愿他下一世别受这么多苦。”

    诱荷挑眉道:“去‘那边’对你有用吗?”

    “至少我不会睹物思人,”前桥道,“近年忙着接手皇姊的工作,很少去那边,想想应该准备毕业论文了,先做回学生,把这件事搞定再说吧。”

    用一种痛苦把另一种痛苦盖过,也是负负得正的践行。

    忍过穿越时空的难受,前桥平静地睁开双眼,适应身体后,她先是抽出枕下的日记本,借手机闪光灯照亮书签页的内容——这个笨方法是为应对两个世界的时差,潦草的日程可以帮她快速回溯身份信息。

    二十五岁,即将研三,论文开题刚过,简直是花的年纪。昨日备忘中写着“后天读书会”“图书馆超期续借”,“读书会”项下画着箭头,附带一个摊手笑的颜表情——这大概意味着毫无准备吧,但即使有准备,她也不记得准备过什么了。

    上次来到这里的自己一定阳光开朗,充满干劲,还没接收皇姊的禅位,子昂也和大家一样好好活着,每日最让她头疼的大概只有成璧和孟筠的暗中较劲……可是现在,她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看着自己的脸,年轻的眼睛里藏着深深的寥落,疲惫灵魂最终还是住进了朝气蓬勃的躯壳,看得前桥心里烦闷,关掉屏幕,躺回黑暗里。

    既然来这儿是为散心,就暂时不去做魏留仙,不去琢磨她的人生吧。正想着,从对床射来一道光,她的舍友兼同门手脚并用爬下床,一边小声问她:“还没睡啊?”

    “嗯……快读书会了。”前桥下意识回答。

    “取消啦!去看群消息。”

    是五分钟前刚发的通知,读书会真被取消了,好像命运知道她没准备好似的。但前桥实在麻木,连庆幸的情绪都没了。

    “导师今年收了俩准研一,我估计这周要忽悠她们提前进组打工,师姐们也快答辩啦,更没空管咱俩。”同门一边汲拖鞋,一边小声分享情报,“明天晚上去吃顿好的,犒劳自己吧?”

    前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明天去还书,还约了晚上的图书馆。”

    “那我自己去?好没意思啊!”

    同门出寝室上厕所,走廊的灯光照亮室内,把前桥逼回被子。她更想一个人待着,哪怕是在黑暗里,如果没有那种黑暗,就在书籍里。

    乏味的人生这样进行了几天,前桥每日食堂、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地过,她发现书本的确可以忘忧,此世需要了解的知识与治国无关,与生死无关,她的白天可以被各种无关的东西填充。

    可是晚上,到了晚上,她总不免想起那些。想到罗子昂,前世的和今生的。

    他到底在生命的尽头等着什么?等来想要的答案了吗?她曾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等着自己,可他先一步去了,除遗憾和伤痛外,又带走了什么呢?

    他的随葬品倒是不少,为填贵卿的随葬规模,她几乎把两人共写的卷轴全交付了,以至于罗子昂的房间空得可怕。卷轴竟是他唯一保留的财富,其他金银赏赐,像他的也像别人的,并没深刻地写下他的名字。

    他一如既往地让前桥意识到自己的贫瘠。

    ——

    5.

    “你家里出了事吗?和爸妈吵架了?”

    几天后同门在食堂碰见她,非要坐她身边,还这样问。前桥否认后,她又怀疑是不是感情问题。

    “你之前那个男朋友,现在还谈着吗?”

    “哪个男朋友?”

    “就我三年前见过那个,”同门补充道,“姓梁的、喜欢玩cosplay的男朋友。”

    前桥恍如隔世地看她一眼。是的,本科时帮她把梁穹带下楼、借她手机打电话的热心女生,如今成了她的同门兼舍友。那段记忆已经留在很多年前了,她为避免麻烦一直宣称自己并非单身。可如今,两个世界因梁穹产生的关联又让她想起魏留仙的人生,排斥地答道:“分手了。”

    “怪不得你最近怪怪的,都不笑了。”同门道,“你需不需要我帮忙骂人?我手撕渣男的战力很强。”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理解……但也担心你待出毛病。”同门道,“师姐们留在组的东西想拜托我们收拾,你今天下午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吧。”

    两位师姐对她很照顾,若别人的事她就推掉了,可师姐们即将毕业,有很多事忙,把工作全留给同门也不像话。于是下午前桥终于走出图书馆,和同门站在两位师姐桌前,她负责整理归还组内和图书馆的书籍,同门负责收拾师姐们的私人物品。

    书籍很快就整理好了,其中一位师姐深谙“断舍离”原则,除借来的书外几乎没留下任何东西,另一位师姐的桌面却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个人物品收拾出一箱子。她一定在这里熬过很多奋战论文的不眠夜,以至于书架上贴着多张便利贴。

    同门指给她看——

    “三天内必须改完”“今天ddl,奋战到底”“别拖了求你别拖了”“早写完早吃火锅不好吗”“牛逼你能睡到这时候,天亮之前给我搞定”“你醒了?导师打仨电话,我服你了”“加油最后改一遍就跟你没关系了”“抽签顺利答辩顺利一切顺利”……

    便利贴叠着便利贴,新旧交织着忐忑的碎碎念,前桥很想笑,但心情太沉重,又抬不起唇角。她看同门小心将那些便利贴撕去,没放进垃圾袋,也没放入学姐的私人物品箱,而是叠进自己的裤兜里。

    “你想收藏?”前桥问道。

    “对,太有纪念意义了,五年之后,我要拍下来发给师姐重温。”

    前桥这回是真笑了:“你可放过她吧。”

    同门一边整理桌面一边说:“我小时候有个玩得好的邻居jiejie,她比我大两岁,为了让她上个好学校,父母带她搬了家。可能是怕我难过吧,她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是我后来找不到她,从mama那才知道她搬家的事。

    “我很难过,不仅猝不及防失去了朋友,还觉得她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哪怕留下新的地址,告诉我电话号码,给我写封信呢?我等了两年,她都没回头找我,就很突然地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逐渐埋怨起她,又很没出息,执意想找到可以哀悼我们友谊的物证,可惜当时一无所获。过了好几年,我们家准备装修,收拾东西时,我在床下找到一张她画的贺卡,写着‘一直做好朋友’之类的话。那时的我已经忘掉对她的怨恨,只记得失而复得的惊喜,于是好好地把贺卡保存起来……你猜后来怎么着?”

    前桥摇头,听同门继续讲下去。

    “三年前,我们有个发小结婚了,他爸妈把当年的老邻居叫来凑了一桌,是的,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位jiejie,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mama了。要来她的联系方式后,我回到家里,把那张贺卡拍给她。”同门眨眼道,“她回消息说,她看着那张照片哭了很久,那次搬家后她经历了很多事,小时候的物件几乎一样不剩,唯独被我留下的那段时光,是她最怀念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你看,乔迁,我们在用眼睛和记忆做周围人的史官。有些被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是靠我们的重视得以保留的,多年后再重温那段经历,就像逆行于时间之河,和过去握手。”

    前桥似有所感地看着另一个师姐的桌面。

    “那她呢?这种深谙‘断舍离’、把生活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要怎么记录和收藏?”

    同门嘻嘻笑着扬起手机:“我不会放过她,我要给她拍毕业照,这样她就收拾不掉在我这儿的痕迹啦。”

    心里又一次涌出了流泪的冲动,前桥愈发后悔将书画全放进子昂的坟墓。

    他在意皇贵卿的规格吗?那种只安抚活人的东西。可卷轴记录他技术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还有两人共同研习的时光,为何要填进不见天日的坟茔?今后她如何诉说起关于他的一切,当珉儿遗忘了他时,她要靠什么提醒?

    原来自己非但没做好皇帝,还当了差劲的妻主。

    “师姐们刚答辩完,新生也要进组,下周导师想请我们吃饭,我也打算给师姐们一个惊喜。”同门道,“你不用跟着cao心啦,我带着研一的搞定就好,你只要保证按时参加,别缺席。”

    “我保证。”前桥道,“我和你一起准备吧。”

    “你先一个人待着好了,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

    6.

    沉迷看书可以让人“充实”,可这种充实似乎只占用了时间,前桥始终没能真正投入生活和所看的东西。当身穿硕士服的人来来往往,灿烂地笑在校园的春色里,鲜活的生命感也不由分说地闯进前桥封闭的世界。

    时间。

    对子昂的遗憾终究无法弥补,至少她可以在属于前桥的人生阶段,好好将学生时代装裱收藏。就像同门说的那样,再过五年,她也一定会怀念这段日子,毕竟因留恋往日而忽视的当下,也是未来不可追寻的昨天。

    聚餐的日子转眼到了,上午同门订的三束鲜花送达,这是给导师和两位师姐的礼物,她手头还有一些学生工作,于是拜托前桥帮个小忙。

    “这是给新生申请临时宿舍的表单,你帮我填一下系统,我去院办公室让老师们后台通过,快的话聚餐完就可以入住了。”

    前桥接过U盘,打开文件夹时才确定导师的新生只有两个,一男一女,那个男生还是她老乡。她熟练地将信息敲进系统,只需要加上照片就可以完成。她毫无防备地点开其中一张照片,被占满屏幕的脸吓了一跳。

    微愣之后,前桥立即站起来。

    罗子昂?

    那双眼睛和往常一样柔和,眉毛、面颊、颧骨,嘴唇的厚度,简直一模一样,让她足有十几秒都愣愣地看着,感受血液痒痒麻麻地在四肢奔涌流动。拖地的舍友路过她身后,朝屏幕看了一眼。

    “新师弟?还挺帅的。”

    这句话将她的灵魂蓦然拽了回来。

    她关掉照片,点击表格,找到名字——“陈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然后看到家庭住址,和她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个区……这是怎么回事?她全身血液都在叫嚣着,差点连鼠标都点不准,本科院校很陌生,但研究生导师那里确实写着她导师名字。

    这个“陈迹”是谁?他和罗子昂有什么关系?

    前桥看向电话号码,由于太过激动,她试了好几次才输入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请……”

    她又打一遍,还是同样的提示声,于是转为联系同门。

    “我们那个师弟,叫陈迹的……你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吗?他电话打不通!”

    同门还以为申请流程出了问题,着急道:“那没办法啊,他上飞机啦,两个小时才能落地呢。”

    前桥默默挂断了电话。

    两个小时,是家和学校所在地飞行的时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点击照片,企图发现方才遗忘的差异……可是越看越像,她和子昂多年来朝夕相对,确信这张照片就是他。

    诱荷?难道是她不顾自己的反对,复活了罗子昂,制造这场重逢的惊喜吗?

    这个可能性让前桥坐立不安,几乎想马上回去询问诱荷,又担心穿越时空会造成蝴蝶效应,这场珍贵的重逢,她宁愿忍着等待下去也不忍心再度破坏。两个小时,反正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将见分晓。

    她从激动中逐渐平静下来。

    他接不了电话,但航班上或许有WIFI呢?想到这个可能性,前桥在微信里搜索这个手机号码,想要添加微信好友,可是查无此人,看来是没有开启手机号查找功能。

    还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上他?前桥又打开支付宝,给这个手机号转账,身份验证那里写着“*迹”,说明这是他的真名。罗子昂在这个世界里有了新身份吗?

    向那个账号转去1块钱,前桥留言道:“如果你是罗子昂,就赶紧联系我。”

    这一块钱犹如投石入海,甚至不知对方看见没有,她心急如焚,继续打开QQ,不抱希望地再次输入这个号码——折腾这么久,她都要把11个数字背下来了。

    而接着,一个好友ID跳了出来。

    陈迹。

    这是怎么回事?

    他竟然一直在自己的好友列表里。

    ——

    7.

    这部手机的聊天记录里,只有一条信息,是三年前生日那天他发来的“生日快乐”,可前桥完全不记得这是何时加上的好友。

    罗子昂和她在三年前就已经是QQ好友了?这件事的魔幻程度不亚于刚才在电脑上看到他的一寸照。

    什么时候加上的?前桥QQ号申请自中二时期,朋友分组非常混乱,但顺着这个名字,她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群组——初中的某个志愿服务群。

    他是初中同学?哪个班的?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在聊天框里向他发去一个问号,前桥继续点击他的空间……锁了。

    锁了?凭什么锁!这是几个意思?罗子昂就这么和她做了十年的QQ好友,只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他最好不是罗子昂!不然她真的会生气!

    ……

    “喂?你记不记得咱初中有个叫‘陈迹’的男生?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没印象吗?”

    “对,‘陈迹’,一个男生,长得挺好看。你记得?!九班的吗?你还有他们班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你有没有你们班的毕业照?”

    “你初中那个朋友‘陈迹’,有没有他最近的照片?对,你帮我去朋友圈看看……”

    ……

    将近一个半小时里,前桥都在疯狂打电话找人,那些曾经的同学、早已生疏的朋友,几乎忘了如何开口问好却还记得的名字,为了找罗子昂她全部联系一遍,将犹豫通通遗忘脑后。对于“陈迹”,有的人忘了,有的人记得,有的人和他高中还是同学,有的人真找来了近期照片。

    前桥听着所有信息,罗子昂——或者说陈迹,他仿佛活在眼前,从一个个记忆里走出来,被七嘴八舌地凑集,拼出一个人活生生的样子。

    他的近照也搞到手中,除了皮肤黑一点,精气神足一点,看上去健康阳光一点,完全就是罗子昂的模样。

    “他小时候应该是暗恋过你的。”一个只在记忆里有名字的男同学在工作之余为她提供情报,“初二有次课外志愿活动,原本是我和你一组,他千方百计串过来,和你做了搭档。”

    前桥完全没印象了,问道:“什么课外活动?”

    “我也不太记得,但是初中的课外活动嘛,一共就那几个……可能是志愿服务捡垃圾,或者清除小广告吧。”男同学说,“当时我们起哄说他喜欢你,他倒也没否认,只是叫我们别乱说。”

    前桥起初很疑惑,可是听着“捡垃圾”这三个字,突然被唤醒了一点尘封的记忆,她问道:“是环保服装设计吗?就是那个在小区里捡塑料瓶子,然后做服装的活动?”

    “诶!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啊!”

    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那个陌生而沉默的男生,聪明到不需她说什么话,就可以分工配合好的男生,在别的女同学生疏地因传统分工挑起并不擅长的缝纫大梁时,可以熟练把所有材料缀合好的那个男生?

    前桥不记得他的样子,却记得他留下的舒适感。她还记得她们做出的帽子和马甲获得了优秀奖奖状,她很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做纪念,不想和其他组一样成员一人带走一半,那男生什么也没说,将两个手工品都放进袋子,送给了她。

    “妈!mama,快找一下我初中时候的照片,你还记得那个“环保卫士优秀奖”吗?你好好找找,看有没有那时候的照片?”

    睡眼惺忪的mama被视频电话吵醒,翻开尘封的相册开始搜寻。前桥在晃动的镜头里看到矿泉水瓶子做成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雪碧瓶马甲也穿在身上,她笑得开心,旁边隐隐约约站着半个身影,只有半个,没有脑袋。

    “怎么没给他拍个正脸呢?妈,还有没有别的照片了?”

    “谁正脸啊?你这不就是正脸吗?”

    前桥道:“是站在我旁边的那个男生!”

    mama找了半天,遗憾道:“没有了,就只有这一张。”

    怎么会这样啊,她错过了一个如此重要的证据!

    “不过,我对那天还有印象,你说的是那个帮你拿包的男孩儿吗?”mama说,“当时我去接你,他跑着跟上来,好像问了你一个问题。”

    “问了什么?”前桥急道。

    “我哪记得住啊!可能是问你作业留了什么吧?你说不知道。他又问你一个问题,像是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同学,你说不认识,然后他就走啦。挺有礼貌的孩子。”

    这都哪跟哪啊,罗子昂都不是她们班的,怎么可能问她作业?她严重怀疑mama年纪大,记错了人。

    “好的,我一会儿就去问个明白。”

    两个小时过得飞快。前桥帮两人填好申请表,和同门交接完,正好也来到了他可能降落的时刻,她鼓起勇气再次拨通那个电话,这回耳边不再是冰冷的提示音,而是嘟嘟的待接声。

    跟着那声音的节奏,前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喂?”

    熟悉的声音响起,前桥瞬间哭了出来。

    “是你对不对,是不是你……”她道,“为什么啊?你到底是谁……”

    “别哭,不要哭了,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我在问你是谁!”前桥没好气地打断他。

    那边轻叹着笑了:“罗子昂,陛下……您终于记起我了。”

    “什么叫‘记起你’!是你一直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初中就是同学,却不跟我说……”

    前桥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那时的她并不认识罗子昂,是穿越到荆国后才和子昂有了联系,所以即使子昂很早就接近她,她也不会认识对方。

    “你……我现在都不知道该问你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先成为罗子昂,还是先成为陈迹?”

    “那就见了面再详细说吧,”电话那头道,“我已经在地铁上了,还有四十分钟就到。”

    ——

    8.

    新生的宿舍申请通过了,前桥和同门把花搬到饭店包间,喜悦的氛围很快就位。导师是和两位师姐一起来的,看到花束十分惊喜,拉着两人拍下好几张合照,约好等两位新生到了在一起合影。

    前桥一直等着那个身影出现,耳中是导师与师姐们畅谈同学们的毕业去向,那些话题带着生命的厚度进入脑海,渐渐沉淀,再也不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拥有这个世界的参与感。

    “乔迁,我这回新招的研究生,其中一个是你老乡。”导师也记不太记得学生的信息,“要么是男生,要么是女生,这两个长得都蛮好看,挺好,年轻人,怎么都好看。”

    前桥点头不语。

    “看看你们师姐,从来就没让我cao心,但是明年这时候,你们两个可能要累坏我了。”导师忍不住对两位师姐诉苦,“我是真看不明白董秋雨和乔迁,一个除了学习对什么都充满热爱,一个每天都很努力,就是不知道在学什么。都说现在考研难,肯为学术读研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

    “两位师妹很聪明,开题不是挺顺利的?老师们都夸呢,导师放心好了。”师姐们一如既往地居中调和。

    前桥以为把心思藏得很好,没想到导师全看出来了,对她这样的学生倍感头疼。她学习一不为找工作,二没有深造热情,只是为荆国陷入问题时有个便利环境查找知识,于是选择留在校园。平时打工挣点生活费足够养活自己,就连延毕也不是问题,当然,如果接下来能长久地读博下去,就更不错了。

    同门董秋雨和她情况不同,是个罕见的享乐主义,凭借一时兴趣挺进研究生队伍,又在学术之海失去兴趣。在她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事之前,恐怕要在家庭兜底下混日子很久——她研二第一学期就在筹划延毕这件事了。

    学生集体延毕大概很丢脸吧,所以前桥还是很为导师担忧的。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包厢门,直到嘈杂的喜悦声将它推开,她第一个站了起来,看到进门的男生手中拎着一份蛋糕。

    “老师辛苦啦,祝师姐们毕业快乐!”他笑着,眼睛却看向愣在人群中的前桥。师姐们接过蛋糕和行李箱,说着感谢,拿起鲜花张罗合影。前桥被不自觉地挤到一旁,又被师姐们拉回身边,大家搬走椅子调整站位,不知怎么串的位置,最终和她挨着的人变成了罗子昂。

    “看镜头!一、二、三……”

    服务员帮忙拍下合照,她闻到他身上属于阳光的味道,手指仿佛又触碰到那夜他嶙峋的后背,当即蜷缩了一下。

    “那个女孩,你笑笑。”服务员热心提醒道。前桥跟着绽放了笑颜,在快门落下后抬头看见他的眼睛。这一天里所有事都发生得太快,疑惑又太多,以至于席间导师的叮咛嘱托、殷切寄语,她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这个下午你又活了?”

    聚餐散后,同门悄悄在耳边问。

    前桥一边摇头,一边切实地对她绽放了笑容。

    啊,确实活了,活了真好啊。

    “打两个车,咱们一起回学校吧。”导师说罢,前桥却听见一个声音和自己同时开口:“你们先回……”

    罗子昂看看她,微笑着解释道:“我和乔迁师姐是初中同学,我们很久没见了,先叙叙旧。”

    “初中同学啊,这么巧吗?”

    师门其他人错愕后相视一笑,留下“注意安全”的叮嘱就坐上出租车。前桥终于和子昂单独相处,憋闷已久的疑惑马上问出。

    “陈迹是怎么回事?”

    罗子昂道:“这是我醒来后,拥有的新身份。”

    “醒来,你是说……你是说重生吗?”

    “是。那么陛下,您又来自于荆国的哪一年?”

    前桥一顿,声音不由得潮湿起来。

    “你死后的半个月。”

    子昂的笑容收敛了,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会哭。对我而言,那场死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晚风吹着,两人迎着下落的夕阳走在去往学校的人行道上,影子在身后长长地相随,她们一只手拉着,听罗子昂诉说自己的经历。

    “我以为要长眠地下,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小的婴儿,身边也换了个世界。”

    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惊讶,长长的列车,精密的仪器,不同穿着打扮的人,一按就能和千里外对话的便捷,用扁平的相纸记录下的所见……那些曾被前桥诉说的奇迹尽数应验,子昂发现世上真有这种事,他在死后进入了属于她的那个世界。

    那一刻,疑惑在心头顿开。

    “我想这就是命运给我的机会,那我今生目的很明确,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就是找到您。”

    “可你怎么找我?我的身份、长相全都变化了。”

    是啊,全变化了,他所依赖的线索少得可怜。

    罗子昂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中性笔,在手心一笔一划地书写:一撇,一横,一竖,一辵。那个曾经被她写下的“迁”字穿越时空般在荆国的罗子昂手里镌刻,又从面前的陈迹手里走出,重新回到前桥面前。

    “世界上,名字里有这个字的人,何其之多呢。”前桥怔怔道。

    是的,何其之多。子昂早就洞悉不易,最初那几年好像重回邀月阁下的迷宫里,望着遥不可及的目标无助地寻觅。但只要有重逢的微小可能,他都要找下去。

    “也是缘分吧,我苦苦寻觅时一无所获,可初二转学后,就像无心插柳一样,听说同届有个叫‘乔迁’的女生。”

    “所以,你就在那次环保活动里接近我,和我搭档?”

    子昂惊喜地笑了:“您还记得这件事?”

    她早忘了,要不是有那么多通电话拼补回忆,她绝对不会想起来的。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您,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其实到底也没试探出来结果,但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后来还得了奖。”

    想到那天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前桥神色变得异常柔和:“你还把那些东西送给了我。”

    “对,”他道,“陛下很喜欢。”

    确实很喜欢,mama相册里那张照片上,定格着她开心的笑颜。

    “你当时追上来问了我一个问题,对吗?你问我什么?”

    罗子昂笑了:“哦,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开门见山地问您到底认不认识一个叫‘罗子昂’的人。”

    前桥心中“咯噔”一声,他问的是这句话?没想到真相曾经离自己如此之近。可是……

    “可我那时还不认识你,我一定回答‘不认识’,你一定伤心极了……”

    子昂摇头:“您倒是没说‘不认识’,而是反问我——‘罗子昂是哪个班的’?”

    啊,果然……

    “我确实伤心,但又不想放弃,继续问您。”子昂道,“这次问的是,您认不认识‘魏留仙’,对这个名字,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她确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答案恐怕又让他失望了。

    “您当时看着天空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认真地告诉我,”罗子昂回忆至此,忍俊不禁道,“——我们小学没有这号人呐。”

    曾经的失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成年人的笑,她们看着彼此,笑个不停,好像把这些年错过的笑都释放出来。

    “我后来才意识到是时机不对,毕竟您是在二十多岁时,行为和言语与这个世界有了联系。所以毕业之后,即使与您再无交集,我也留意着您的QQ动态。当然,我还不能确定您就是陛下,所以也在网络上找寻其他名字里带‘迁’的人。”

    “你找到了吗?还有类似我的人吗?”

    子昂摇头,又道:“没有人再给我类似的感觉,我却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个神秘网友,循着他发出的帖子毛遂自荐。

    “你仅凭一个字就想找到人?还是讲一讲你们共同的回忆吧,对方只要看到,就能确定你是谁了。”

    可是子昂和她的“共同回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充满魔幻色彩,那位热心网友却说没有关系。

    “我是个业余的小说撰稿人,不如你来口述,我来秉笔,我们一起引蛇出洞……”它说,“没准可以投在小说网站,如果有稿费,我们两个就对半分。”

    小说?等等,小说?以荆国为背景的小说?

    前桥大为震惊:“诱荷plus?”

    “这就是它的作者号,莫非那篇文章,您真的读过?”子昂惊讶万分。

    “我没有,但我知道这个笔名,正因为诱荷plus找我参加活动,我才能穿越到荆国……”

    啊,就说哪里不对劲嘛!一周目的诱荷从未见过尚未进京完婚的何缜,怎么就能说出他是个需要哄着的弟弟?还有针对梁穹的恶评,说会找准机会把她变成提线木偶,一周目的梁穹怎么敢?原来这是出自罗子昂的旁观视角吗?

    平行时空的交点,原来这么早就出现了!

    “那、那后来呢?那篇文章呢?”

    “发出来没多久,那位网友就消失了,文章也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网站封掉了。”

    诱荷消失,就意味着她被困在校园文里,也意味着自己穿越到荆国……遇见那个时空的罗子昂。

    命运终于闭环,前桥用了半天才缓过来。

    “既然没通过小说找到我,你又是怎么确认我就是魏留仙?”

    “您打开QQ空间看看呢?”罗子昂翻查着她的说说列表,一边解释道,“虽然您变了样子,但站在您身边的那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他的手指停下,点开她在三年前七夕节当天发布的说说,只有一张两人合影——身穿短袖短裤的梁穹笑得张扬肆意,身旁的她温柔腼腆。

    梁穹。

    子昂因为那张梁穹的合影,才确定了她。

    三年前的七夕是梁穹三日奇旅的结束,她为满足“正宫”的小心思,为他策划了这场官宣惊喜。没想到这也在无形中发出信号,终止子昂在茫茫人海中的搜寻。

    “三年了,既然你早就认出我,怎么没有马上找我?”

    “因为想给陛下一个惊喜。”罗子昂柔柔地笑道,“一直以来,我都蛮想成为陛下真正的‘知己’,但限于眼界和学识,只能在有限话题下和您聊上几句。想做的事太多,生命又太短,在我准备好之前,一切都将草率收场……陛下,现在您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吗?”

    最近的问题太多,以至于前桥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罗子昂含笑看着她的眼睛。

    “在生命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我经历的种种挫折,到底想指引我到什么地方?

    “如果所有磨难都是为了遇到您,那我们的幸福,不该如此草率地结束吧?”

    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前桥再也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在终途等到的答案不是遗憾和分别,而是重逢和命运闭环,就如此刻,两人不分彼此,紧紧拥抱。

    “子昂……梁穹担心的事,还真要发生了。”

    前桥将眼泪擦在他的衣怀,又因喜悦而笑。那个道貌岸然的醋精若是知道一切,又会是什么表情?

    ——

    9.

    他和过去一样。一样的温柔和聪慧,一样的深情和照拂。他唤着一样的称呼,与一样的她拥抱在另一个时空的床上,从不同的衣服里释放不同的rou体。

    前桥的手指触过他覆汗的肌rou,过去那个子昂没有的肌rou,胸前的团花刺青消失无踪,伤痕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正常的身躯。

    “我曾经说,不要你回来。只要你下一世别再受那么多苦。”

    子昂一边吻她一边含糊道:“原来是陛下为我求来的福德。”

    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是福德,谁是业报,前桥已经分辨不清。她想到子昂去世后空荡的宫殿,墙上摘下卷轴时留下的印痕,曾经撤去的遗憾,如今将向身体里重新填满。那些花哨的嵌珠、链条不复存在,身体干净清澈犹如新生,子昂在前世已是个中老手,如今循着那时的记忆,把柔情倾注周身。

    前桥抱着他的头下坐,将胸口喂进他的双唇,却见子昂惊异地看着自己,不知想起了什么,于是关切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他眉头凝着,小心翼翼地感受动作带来的快意,声音又逐渐破碎支离,“为什么……一点都不痛呢……”

    直到子昂紧紧与她缴合,她才弄懂他这声疑问来自何处。曾经的子昂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欢好,对他那副身体来说,疼痛来的远比欢愉要早。性爱的美妙只在旁人的描述中,又或者共侍者红红的面庞上,可纵然如此难受,他也总能沉醉于与她共度的良宵,在苦水里滤出一份安逸。

    如果快乐和爱不从满足中来,到底从何处来?怎么明明痛苦至极,却从未费力忍耐。原来早在没注意到的时候,那颗空荡荡的心脏就有了住客,每次欢好中麻痹痛感、唤醒快意的,不正是名为“爱”的连接?

    真是爱吗?可若不是,为何将饰品留做纪念,伤疤视为荣耀,挫折看成日后奇遇的垫偿,又为她的离去拖着病体奔走千里。为草率的告别失落着,为可能的重逢寻觅着,又将一个大海捞针的名字深深写进躯壳。

    “为何不痛”的疑问化成浅浅喘息,被爱语喷薄着,与体液搅拌在一处,填平坎坷的来路。命运是首尾相接的圆,也是四肢交叠、身形环抱的彼此。说不够的话、做不够的爱,数不尽的长夜,人生还有多少奇遇等在终途,被时间的河流冲荡,等待下次打捞。

    “我爱你,陛下。”子昂终于让那次遗憾的陪伴重圆,在耳边郑重承诺,“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

    10.

    梁穹再次见到前桥时,她果然不再悲伤了,一夜之间转换之快,仿佛变了灵魂一般。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她在那边用多少年才治愈情伤,一面帮她对外遮掩,一面试探她的异世界经历。

    “陛下终于不再难过了?”

    “哦,梁穹!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对你说。”前桥突然对他微笑,表情颇有些不怀好意,“你不是说过,我若有了卿子,一定告诉你一声?”

    梁穹一怔,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早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心中还是不免失落。

    “原来陛下是这样被痊愈的。”他强笑道,“在下得感谢那人陪伴,让子昂逝去之痛终得抚平。”

    表面大度的伪君子又在吃醋了,前桥故意附和道:“可不是吗,除了这位卿子,没人能够帮我抚平伤痛,你都不行的。”

    梁穹沉默了。

    “陛下是在开玩笑吗?”他旋即意识到不对,皱眉道,“您这话倒像是故意挑弄,想看看在下的反应……”

    还得是他敏锐,这要是成璧,恐怕逗哭了都不会起疑。

    “是,我在开玩笑。”前桥笑说,“其实我没去‘那边’多久,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先回来了。”

    “这么快?为何?”

    “因为……”前桥卖关子地一顿,又粲然笑了,“‘那边’有个人觉得你在照片里笑得分外灿烂,让他多年不忘,于是就和我拍下了同款。当天正好是5月21日,我想留下它作为重逢的纪念,所以时隔三年,在各个社媒换了‘官宣’的对象。”

    看着梁穹愈发诧异的脸,前桥心情大好。

    “好啦,不逗你了,其实是子昂托我给你带好,还让我对你说……‘对不住啦,皇元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