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经典小说 - 旦那(父女/完结增订版)在线阅读 - 终章 雨霖铃

终章 雨霖铃

    

终章 雨霖铃



    一    彼岸

    “你发烧真的不是因为感冒啊。”

    “嗯。”

    天气越来越冷。钤一到晚间就轻微发烧的状况时有发生,杳才弄清楚这件事。

    慢性胃病带来的免疫力削弱使得他很容易得全身性的感染,因而导致发热,大概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网上查到的资料说,单纯的胃病一般只影响消化系统,如果伴随不规则的发烧,很可能是因为其他更复杂的疾病,肿瘤、艾滋之类的。

    家里才有老人因病去世,她当然希望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筛查。但他对胃肠镜检查相当抵触,演示说,胃镜就是用一根很长的管子,从嘴巴一直捅到胃里,肠镜则反过来。上半年他半夜一个人挂急诊去医院,还是没有麻醉做的,无痛需要提前很久预约。那东西比生病更难受,现在他是绝对不想去。

    身体都这样了,不去不行吧。至少这次可以提前预约无痛,睡着就没感觉了。

    没过一会,他又拿出上半年病愈时的检查报告让她安心。组织活检结果暂时是良性,但是胃溃疡的程度很严重,大半个胃都破破烂烂了。

    用药物保守治疗的效果比预想要好,但医生也建议他可以考虑把胃切了。就算后面一直遵从医嘱,保持健康的饮食、作息习惯,可能也就是让胃的状态不再恶化,但这对现在的人怕是很难做到。早切掉少吃点苦,也可以不切,至少当时他还有选择权。

    最后他的决定是暂时不切。但下半年的种种事情流水落花似的滚下来,胃终究是承受不住了。

    也到该回去复查的时间。杳将内镜检查的时间定在寒假第二天,约好陪他一起。

    但没等到那天,她考完试当天晚上回到家,两个人好不容易又一起待了一个晚上,黎明以前,天色最暗的那段光景,他又胃病发作,被痛醒。

    她仿佛隐隐有种预感,在一个很怪诞的凌晨时分,泪流不止地醒来,发现枕边人不见了,立刻跑出去找人,但才出房间就被绊了一跤,又险些踩在什么细长支架的小东西上。

    两边的灯打开。她看见他抱着身体缩成一团,脑袋后仰抵着墙面,发丝凌乱的额头遍是冷汗。唇色惨白,半张着嘴极力喘息。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抓住地面,又使不上劲。

    眼镜歪斜着掉在地上,被她方才绊的那一脚踢出好远。

    他故意瞒着她爬起来找药,没有出声,也没开灯。突然开灯将他吓得不轻。瞳孔剧烈收缩,含着泪光的眼瞳逐渐黯淡。他将眼深深阖上,痛苦地空咽一口,喉结抽紧。

    剩下的药已经不够吃一次的量。他早就知道扛不住,一直在不遵医嘱,偷偷加大用药的剂量。

    “我该怎么做?扶着你能起来,还是躺下比较好?得叫急救,对吗?”

    她找到手机,坐在他旁边正打算拨电话,他却忽然摸了摸她的头,不说话,缓缓地眨眼,又摇头。

    不用?

    “暖宝宝。”他用气声幽幽地道。

    她二话不说去找,可东西偏是到用的时候就找不到。灌热水袋,昨日烧的热水放到现在已半凉了。

    最后瞥见放在台子上的蒸汽眼罩,拆开来放热,姑且也算有些暖意。先用这个顶会,也就来得及烧水了。

    她顺手抄上一个蒲团垫,回去却发现他已自行起身,缓缓地挪回床。她到的时候他也正好躺下。

    “还要什么?”她问,“给你倒点热水?煮粥?”

    她忽然对自己的无知很是懊恼。明知他有胃病,自己对照顾病人的理解,还停留在上次他讲过的那一点。

    “我什么都不想吃。”

    他的呼吸沉重,眼神涣散,一副痛到生无可恋的模样。

    她上网找寻对策,怎样照顾胃病的人,按照指示泡红糖水,把苏打饼干也和在里面泡软。最后是浸热毛巾。她来到卫生间拿毛巾,才知他吐得厉害,还是带血的吐,肯定不是在家能解决的问题。

    绍钤再怎么样都不会讳疾忌医到这种程度。看到血他应该不会这样死撑。

    除非是病到意识恍惚,没注意到。他不戴眼镜,看东西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

    备好所有东西回来,她冷静地对他道:“去医院吧。”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你给我去医院。”

    他本想说很长的话,因而顿了很久,但最后只是道:“白天再去,白天就会好的。”

    “现在去。等你可以起来就去。”

    他像故意赌气一样即刻起身,又为这番逞强痛得缩起来,倒回床上缓了好久,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额头烧得guntang。她后来才意识到,这可能并非睡着而是昏迷。好在没到半小时,他又醒过来,说自己好多了,可以跟她去医院。

    她为他穿上冬天最厚实的衣服,裹成一只大企鹅。厚毛衣、羽绒衣裤、围巾、帽子,一个都没落下。

    天空一片深黑。明星低垂,冬天的树木被剪去大半秃枝,风一吹过来,残枝便似鬼手摇曳。马路上几乎没有车经过,寂静异常,只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通红的招牌。

    这个点一下子要打到车也不容易。但她们运气很好。到小区门口,三个醉鬼正勾肩搭背地下了出租车,两人正好搭他们来时的车去医院。

    一上车她们就后悔了。车上是接客一夜以后劳顿又浑浊的气味,还有前一躺客人留下的酒味,极其引人不适。还好医院不远,就六七分钟的车程。下车他又在路边的垃圾桶吐。该吐的早已吐完,只有清稀的酸水,黄色的胆汁,淡淡的红血丝。现在他发现了,自己也很讶异。

    天气比想象中更冷,已经零度以下,水面结了薄冰,冰上又覆着落叶。往年只有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有这般光景。反常。她光顾着为他添衣,自己还是室内开空调时的轻便着装,不过在外面套了件棉袄。一月一度的姨妈又来了,身子本就畏寒,在室外吹了会冷风,她更是冻得举步维艰。

    他裹在圆滚滚的厚衣服里,脸红扑扑的,见她不舒服,主动就勾起她的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第一回他的手比她温。

    门诊大门未开,面前已然排起长队。一半是想挂专家号救命的人,一半是高价倒卖专家号的黄牛。她想起奶奶病时不好的回忆,拉着他加快脚步。但他突然就痛得走不动,扶着路边的树蜷缩在地。霎时间,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和在家里时一模一样。

    万幸是来了医院。

    进急诊,等他叫的工具人赶来帮衬,忙上忙下做检查,零零碎碎的一堆事忙完,忙碌的护士长终于舍得露面,过来问她:“你是患者的什么人?他需要进行手术,配偶才可以签字。”

    手术?她还全然没搞清状况,“签字……他人还清醒着,自己不能签吗?”

    “家属也需要签字。”

    “联系他的配偶过来吧。患者需要尽快手术。”

    大概是被当成年少的情人了。护士长皱着眉,一副“这种事情见多了”的倦怠神情。

    “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别的亲人了。”

    本来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关系,却需要一再对人解释,话喊出口的同时,她也不禁对她们的关系感到可怜。

    需要签字的文件有很多份,本来她想全都翻一遍,知道大概的情况,但果然没法集中精神看进去,眼睛一直停留在胃大部切除的字眼旁边晃个不停。

    此时又有另一个脾气暴躁的医生过来,用对待文盲的傲慢态度说明病情、治疗方案和可能的风险,并催促她签上字。夸张的语气近乎叱骂,她赶紧签了才可以手术。与他相比,方才的护士长都算得上温柔。

    反正也只有接受手术的选择。她狠下心签字,过后却哭了很久,在等待手术的同时忍不住乱想,如果微乎其微的坏结果真的降临怎么办?她或许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明知道他病得危重,竟然还放任他在家睡了半个多小时。

    但看着一个个疲倦麻木的医护,她又觉得或许像他说那样,白天再来才是对的。现在正是夜班快要下班的时间,状态不好是必然。尤其是麻醉。手术需要全麻,很多事故和后遗症都是围绕麻醉产生。如果麻醉师此时精神不济,岂不是他也会危险?何况他来之前应该自己就吃过镇痛的药物,会不会跟麻醉药物相冲?医生知道吗?

    是不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抓住,命运决定将他夺走,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有听天由命。

    焦躁和忧惧渐渐在祈愿中冷却,手术比想象中更快结束。人出来大变样了,全身上下插满管子,破破烂烂的。麻药的药效没过,人过一会才会醒。

    医生没透露手术的结果,但看周围轻松的氛围,应该是顺利完成。

    引流管要插一周左右,进食等通气,每个人情况不一。观察没有问题的话,大概两周可以出院。从现在到新年正好十天,看样子新年也得在医院过。

    办理住院的种种琐事,阿娘在时跟着他上上下下跑过一回,如今又来一遍,哪怕脑海被过量情绪搅弄得混沌,身体也留着当时的记忆,将所有事弄好。

    见她做事利索,临危不乱,绍钤叫来的工具人也颇惊奇。她只打趣说,有个一碰就碎的爹是这样的。

    这会天色大亮,工具人也要回去上班。后面暂时不需要把人搬来搬去,看护有她一个应该足够。

    现在轮到她痛得死去活来。姨妈痛。她顾着绍钤的事就没顾着自己。没有提前吃止痛药,等在手术室外察觉小腹隐隐作痛,再吃药已有些晚。最开始的一阵剧痛只得硬扛过去。

    医院比起其他地方更有一股难以消散的阴冷之气,将空调打到二十度都无济于事。他的手又从几个小时前的很烫变成很冷,像死过了一回。她拉起床位周边的围帘,握着他的手在小床卧下。

    麻醉并不意味着全无感觉,手术期间很冷。她感觉到他的灵魂醒着,绕在她身边飘,以为她不会发现,恶作剧似的倒趴在她头顶,或是轻戳她的脸颊,再用力蹭蹭,或是用她的长发缠住自己,像以前他教她绑龟甲缚亲自示范,绑好又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灵魂是很光滑的存在,没荡几下他就从束缚中脱开,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轻轻咬她粘住睫毛的泪珠。眼睛痒痒的,反而更想哭。

    可怜死了。睡意逐渐加深,她的灵魂也被生拉硬拽起来,捉住他的尾巴,像生气的河豚鼓成球状,将他锁在自己的身体里,直到憋不住气,绽放成一片流光,短暂映照出他的面容。还是十几岁的模样,面孔白白的,眼瞳湿湿的,耳垂的底部却染着一点说不出来历的桃红。

    灵魂不会变老是他的谎言。

    深冬的花丛一片萧索。但她们在那流连忘返,当作寒花碧水的仙境,绕在枯藤遥遥相望的两端,默念同一首诗,看山雀在她们中间停下,摇得细枝似琴弦颤动。诗的韵律在这里起舞,长久留存,灵巧的字句却随梦游的苏醒荡然无存。

    他的手半盖在她的额头。

    她转身看他。但他好像还不能说话,举起手机给她发消息,道:「睡了好久。」

    已经午后十二点半。止痛药起了作用,她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此刻虚弱的他也像一片褪色的淡影。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心里这样作想,说出口却仍是埋怨。

    “老骗子。”

    他的眼神躲闪开。

    她注意到下颌重新发芽的灰茬,从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中找出他的剃须刀,才发现好像不会用。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很难把握力道和角度。

    “这个要怎么用?”

    “不用。”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道。应是从鼻子里插进去的管子压到声带,勉强讲话会难受,本来他还想继续讲,却忽然剧烈地呛咳。她第一次面临现在这样的状况,紧张得过分,差点就按下呼叫铃。他制止了。

    不说话也感觉得出来,他不是很想被她照顾,甚至还有点微妙的防备。长久将照顾她当成自己的责任,眼下却反过来变成需要被照顾的处境,他过意不去。而在目前医学发展的程度,有时一旦成为病人,就很难维持尊严,他自然不想在她面前变成这样。

    她猜得出他在别扭什么,但她一时也难以接受从梦境到现实的落差。醒过来的他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也不会轻易就顺从地让她含住。

    更过分的马上就来了。

    “不用你来。回家,你管你自己。”

    她毫不退让,俯身威胁,“你宁可给不认识的男护工碰,都不给我碰?”

    神色迟疑。果然他也不太情愿。但想了一会,他摇摇头又眨眨眼,扮可怜。

    第二天拔掉部分的管子,同时给他穿衣服,他神色反常,她才注意到别扭还另有原因。

    她趁他睡着才偷偷摸了一下,发现秘密是他的下面变秃了。耻毛在手术以前被剃光。他知道,醒着的时候被剃的,但不想让她知道。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跟他讲过关于体毛的八卦。

    男同之中,可能也不只男同,有种癖好是喜欢男人身上浓密的毛发。有对夫妻,丈夫是双,体毛很多,又出轨了另一个多毛的男人。妻子知道后带了一堆大汉去捉jian,上门就将两个jian夫按住,剃光全身的毛。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事后丈夫向律师咨询这样的情况是否可以维权,怎样维权,事情变成普法栏目的标本保存下来。律师说妻子的行为定性为伤害或侮辱都有一定困难。身上的毛有别于头发,小众的癖好也难以被主流的认知接纳。

    她就不能理解,感觉体毛脏兮兮的。他也是,还说他年轻时本来会长腹毛,从肚脐往下连到阴部成一长道。后来腹毛用激光脱过一次,重新长出来变薄变软,平时连带着阴毛修剪整洁,就不太看得出来。不然他本来的阴毛也是厚厚一丛。

    好sao。

    剪个毛而已,又sao了。

    正经人谁剪毛?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跟定期剪头发一个道理,修一修干净清爽。你下面毛也不少,夏天不闷得难受?哦,对,你年纪还小。

    跟年纪小有什么关系?少看不起人。上回不都被你剃掉了吗?

    这件事还是有点过不去。自己愿意将毛剃掉,和被他按着强行剃掉,终究不太一样。她也想维权呢。

    彼时说这些话,绝想不到今天就变这样。

    不情愿也只得任由摆弄,几乎像男性向色情片里面的场景,生活不能自理的男患者被痴女护士强制猥亵,步步沦陷,到最后吃干抹净。她意外地喜欢那种片子,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想做。

    想连带着以前的仇全部讨回来。

    手指进入柔软的沟壑便碰到侧边的铃铛。他的身体还低烧,本来应该有毛覆盖的皮肤腻着潮湿的汗,像雨后的叶面。暖融融的热度捂着手掌,指端底下的囊袋却比旁边稍凉。

    上面留着结扎手术的疤,她记得用眼睛已经很难分辨,但凸起的触感却难以忽视。男人的囊袋比想象中更软,恍若用力捏就可以捏坏,像真正的蛋溢出流体状的芯子。

    身上不舒服,他就算睡着也睡得很浅,小隔一会醒一次,被她如此挑弄,自然又醒过来。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眼闭上。知道没法抵抗,也不跟她掰扯。

    摸得一多,两人都没意想到的状况发生了。

    他立了,即便刚开完刀子,身体虚弱。为此苍白的面色也红了一阵,他又睁开眼看着她,嘴唇不服气地微张,眉心欲蹙不蹙,有点嫌弃但更像撒娇。

    她心情复杂,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他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眼睛又情不自禁地酸了。

    “你就是个讨厌鬼。”

    他见状揽过她的脑袋,任由她趴在自己肩上哭。

    鼻子也为泪水短暂堵塞,等缓过来就闻到药剂的气味。被风吹冷的耳朵缓缓被搓热。他不讲话,耳边听得见电子器械运作的低频噪音,像蝉鸣。

    她的手放在那处没有移开,掌中的阳具很快翘到贴向下腹肌肤的程度,蹭到管子。

    “别弄,难受。”

    原以为他是说管子,她轻轻将柱头扶高,抬眸看他,充满哀求的双眼反而眯得更紧。

    “是这里难受?”

    拇指覆在顶端的嫩rou。她鬼迷心窍地没有走,谁知那东西又不知羞地往指间吐水。

    他紧闭着嘴,快被弄哭。

    她正犹豫是多享用一会,还是心软饶过他,小护士进来给隔壁床测血糖。这次来的这位好像才上岗不久,做事情磕磕绊绊,跟病人讲话还有点怯生。她们在靠窗这边的床位,杳无视他越来越急的眼色,从容看着小护士在另一边忙。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心率、血压持续走高,小护士也以为出了问题转过来看。她连忙给他穿好裤子,从被底收回手,擦去指上的稠液,起身拦下小护士,告诉她这边没事,是个乌龙。几分钟后数据回归到正常范围,小护士仍有些困惑不解。

    她坐着干愣神。本来一直以为她们的爱情是看不见的幽灵,但在方才的瞬间,却似被仪器监测到形迹。果然是存在的东西。

    但当他又从手机上发来消息,问她在想什么,她又将发呆时的念头忘光。

    二    千千结

    术后恢复迅速,没有麻烦的并发症。每天他都坚持下地走会,促进恢复,哪怕最初伤口会痛,直不起腰。第三天通了气,渐渐可以自己吃东西,从流食逐步过渡到软质食物。到除夕那天刚好出院回家,她给他洗了头。

    短发洗来方便,几乎没什么可洗。她不习惯,洗完又在他的脑袋上打满白花花的泡沫,变成港剧里律师头戴卷毛假发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说着话,很久才想起来搓一搓。

    小时候她比较笨,学会洗澡以后很久都学不会洗头。头发脏了,也是这样躺着,他给她来洗。

    他似乎还挺喜欢做这样节奏舒缓又可以神游的小事,洗完还会很耐心地吹干。只要她跑去他跟前,轻轻地抱一下,不用说话,他就会知道她的意思。你又要洗头了。他觉得她的头太油,也会主动抓着她去洗。

    但也有时候他会错意,把其他更难以启齿的事情理解成她要洗头,二话不说先放水给她洗一遍,洗到某个步骤才发觉细节似曾相识,问她:昨天是不是才洗过?她理直气壮说嗯。

    那是因为什么?

    她想跟他一起做《艺术创想》里的手工,那个用废弃瓶子做的埃及法老棺。学校的亲子主题活动,每个人都要上交作品。

    他答应周末陪她做,提前准备好需要的材料,白胶,纸巾,丙烯颜料……她讲到的或是没讲到的,一应俱全。她咕噜咕噜将饮料喝光,洗净瓶内,她们就愉快地开工,粘好三个白色毛坯。

    又一周毛坯风干,在粗糙的表面上色却比想象中更艰难。关于具体的画法,两个人出现分歧。两个人吵了架。场面演变成她嫌他画得丑,自己画也不满意,总归和节目里有落差。

    项目没有进展,拖到第二天。她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放弃法老,画点别的。

    跟他说了这个想法,他拿出背胶彩纸上画好的少女圆脸,粘在毛坯瓶头部。瓶身还有铅笔勾出的花纹草稿,但猜不出是什么。昨夜等她睡后,他也认真想过办法,提前做了准备,这就是准备的结果。

    最难画的脸就用这样讨巧的方式解决。他得到她的同意,继续在瓶身绘上青花,渐渐看出俄罗斯套娃的雏形。她也一道加入,照着他的画法描另一边。三个毛坯最后都变成可爱的少女娃娃,报废零个。

    她看着肩并肩站着的三个娃娃陷入思索,“这场景像什么?”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男人或许将此当成浪漫,但小女孩是理解不了的。萌妹跟臭男人怎么有可比性?她只会翻他白眼。

    她模仿学校里老师的腔调提高声音,“我是说,俄罗斯套娃有大有小,大娃娃含着小娃娃。我们要不要再做小娃娃放进肚子里?用美林的药瓶子。”

    话说完,她拿来自己藏着的三只药瓶。一只吃完的空瓶,一只剩了一半,还有一只刚开封不久,就吃过一次。大小放进去正好,小量杯还是现成的帽子。

    但他拿起有药的瓶子晃了晃,放在她头顶,“你拿药来做娃娃,自己又生病怎么办?”

    “生病就死掉变娃娃,钻回爸爸的肚子里。”

    他没说话,任劳任怨地坐下来,打算继续动手弄药瓶。她打了个哈欠,说今天不弄明天弄。三分钟热度过去,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后来三姊妹带去学校,在众人惊叹下没有悬念地评上优秀作品。领奖的那天,她第一次觉得有这个爸爸或许比别人有热闹的家庭更珍贵。

    至今她也依然会时不时这样想。

    她对他道:“生病以后胃口反而变好了。每一餐的饭量跟以前差不多,但是餐数多了一倍。”

    “是吗?”他对此很不相信。

    她将头伸到他仰卧的面孔上方,“你每天的饭都是我做的,我会不知道?”

    “因为……想活下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活下去。”

    花洒的龙头打开,温热的流水冲走泡沫,也算代替她哭了一场。

    出院以后也还须静养,整个春节期间,他借病谢绝大多数应酬,两个人就静静地待在家里,外面的很多变化既不关心也不知道。

    临近开学,他在学校对面的小区租下一间一居室,供她走读居住。本意是希望宽阔的生活空间可以缓解她的厌学心情,但他也借着病中不宜频繁坐车的理由一道住下。

    最初只说陪她住到习惯,不知不觉就变成长住,随着身体一天天变好,他几乎将整个家都陆陆续续搬来。

    这边的屋比原来小了很多。据说原本是房东自住的婚房。夫妇从事室内设计,装修都是自己弄的,家具、电器齐全,细节人性化,也有风格和品味。后来婚姻出了变故,劳燕分飞,倾注心血的房子才拿来出租。

    她更喜欢这边,空间变小也意味着两人的距离变近。同处一间屋中,额头不由自主就相碰,无处可放的手脚勾在一起,像浮萍与涟漪相撞,蜜月般的yin靡气质总散不开。

    家里的事基本是他在照料。才过去一个月,她又被他喂胖了一圈。看不太出来,后腰多了一层膘,摸着却很明显。他捏得不亦乐乎。

    都是夜宵的错。每天下晚修回家,他都会准备好不重样的美食犒劳。人累了一整天,还尤其想吃高热量的泡面、烤串、炸物,他太清楚了。明知罪恶也难以抵抗的诱惑。她问他,为什么自己生病,还给她吃不健康的东西。他说,趁着年轻能吃多吃。

    反观他,依然在吃汤汤水水的软食,得吃三四个月,这些美味但不健康的食物或许此生都不会再享用。她又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说话低下头,将剩下的羊rou串一口气咬光。他嗅到气氛的变化,趴来近处,睁大双眼,道:因为我是佞臣。

    你是坏猫猫。

    病后的虚弱也让他的面容发生了一点变化,脸颊变窄,双眼皮变宽,眼窝也变深邃,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圆更大,略带忧伤、滴溜溜看人的时刻,果然很像猫。

    每天像这样吃上一餐,再陪他打打闹闹饭后消食,真正睡下经常要到第二天凌晨。努力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睡觉,也成为每日的重要课题。但很久都没有做到。

    再后来,她决定一日三餐都回家吃,丰盛的晚餐将夜宵并省掉,家庭作息也变健康。晚上十一点前睡觉。上学日最晚六点半起,一般他六点钟做好早饭叫她。休日就睡到中午。他的生活也都是迁就着她来安排。

    他不再戒色以后,她的长胖也终于停下。

    那天刚好是在二月底,气温攀升,春雨未至,燥热的空气直教人坐不住。下午的体育课跟隔壁班打羽毛球赛,她玩得尽兴,激烈的情绪过后很久都没缓过来,后两节自习也静不下心,干脆提早回家洗澡。

    流水声将午睡的猫猫吵醒。

    墙体太薄,像纸糊的,不隔音。不只洗澡整个家都能听见,外面邻居出门回家,有时也听得见。

    她披着浴巾出来,正好与他视线相遇。他半睡半醒有点迷糊,看她恍若在看梦中的造物。她对他笑,旋而转身,用指背勾去颈侧流下的水珠,既可以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有很多说不清的意思。

    他没有防备地上了钩,走过来抱着她,让她不要讲话。

    事情渐渐跟想好的不一样。

    她只当是寻常玩闹,但他却像趴在她身上就走不动道似的,异常缠人。心脏为之跳得飞快,她还有点慌张,一时没法习惯。

    起初手从浴巾底下伸进来,绕着氤氲着柔雾的身体,自腿际移上肚脐,她只当他是恶作剧的弄,没有那方面的意识,只是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没有映出整个人的大镜子。但一抬头,阳台的玻璃门照出她们的倒影。

    浴巾掉在脚边,丰盈的rufang被捧满手,又从指隙溢出。他迎过她的唇亲吻,却笨拙地追丢好几次。太久没做,zuoai的记忆变很浅。檐下的日光射进来,他轻轻拢住她的眼睛。

    “今天回来好早。”

    “嗯。”她含混不清答。他弄了个户外用的充气沙发。白天她不在家,他就一个人端着沙发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看书,钓鱼。想着他出去了,她才敢偷溜回来。

    现在碰到却不好解释。

    “你又逃学了。”他毫不留情地拆穿。

    她强词夺理,“逃自习不算逃。”

    细弱的声音却在不期而至的微风中吹散。

    手指绕过耳廓,自颈至肩。干涩的唇又痴缠。随手握起洋牡丹花枝挡在胸前恰好慢一拍,粉白花色融化在如雪的肌肤,化作迷离的光晕。她跌进沙发里,又手忙脚乱地举起花枝遮住脸,掩耳盗铃地幻想自己变成植物。

    植物悄悄地问道:“可以做吗?医生说三个月后才能剧烈运动,现在两个月都没有。”

    “哪里需要这么久,我早就好了。补剂、蛋白粉都是白吃的吗?”

    这话没有道理。难道蛋白粉是什么奇妙的仙药?至于各种营养补剂,他以前健身就在吃,只不过病后发挥的作用更大。跟休养手术的伤有什么必然关系?她鄙夷看他,忽然灵光一现。

    “你努力想让身体快点好起来,就是为了……”

    为了cao她。

    “不可以吗?”他听懂她的意思,不害臊地承认,“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说着,他匍匐进半张的腿,迫不及待地想要吃她,却被抬起来的脚抵住肩,吃了闭门羹。

    “去床上躺着,我来动。”

    当然是为身体状况着想,只好便宜他这回。

    谁知他虽然也喜欢讲这样的话,今天好累,可不可以你来动,现在可以如愿,他却不乐意。

    “我想cao后面。”他道。

    “为什么?你不想看着我?”

    微创手术依然留了疤。身材也rou眼可见地消瘦。她知道他在芥蒂什么。

    应该劝他一把年纪不必太在意容貌?她又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抛弃他。

    这样讲更扎心。

    她重复一遍,“你,躺下。”

    “后面。”

    讲不拢的两个人都有点烦躁。她将他拽得更近,隔着裤子将里面的东西摸硬,轻吻他,又略带威胁道:“有什么好藏的?我早知道你没有毛了。”

    “乱讲,长出来了。”

    自卑似乎会让动物不自知地情绪变坏。他满面通红,急躁地污言秽语,“我又不是jiba生病。”

    “那就这样做,也行。”

    她毫不避讳敞露中间的嫩隙,轻挑珠蒂,勾出丝丝的蜜水,放在他愈发艳红的唇边,向颊边涂抹。

    “快点。”

    脚趾反踩上挺立的柱身,两层裤腰被一寸寸地扒拉下去。不知道以前练太猛,还是她平日无意看到早已习惯,肌rou的轮廓好像也没有太显著的变化。完全体的阳具挣脱了布料冒出来,在稀少的毛发间更显可观,俨然一朵靡红蘑菇。

    她不禁愣神,不知自己流露出怎样的表情,但他显然有点不爽快,“很失望吗?没有变成你想象中的大肚子。”

    “凶什么凶?”她对情绪过分敏感的毛病也没有变,顿时没有兴致跟他玩了,气呼呼地背过身,像鸵鸟般抱头趴下,“做就快点。”

    然而沟通诚然是一门艺术。她以为用屁股看着他的意思是“生气,很生气”,在他的理解却是“请cao”。没等太久,他就很不客气地进来,甚至没有哄好她。她惊得放声喊叫,又在解馋的快意里酥软了筋骨,似喝醉酒时知觉朦胧。

    莽撞的顶弄像是将zuoai的技巧全忘光了,除却用不完的蛮力什么都没有。又爽又遭罪,迷幻的感觉冷一阵热一阵,似万千雨珠在寥廓的鼓面跳动。她消受不住地想要逃,摇着屁股悄然溜开的姿态落在男人眼中,却成撩人的风情。

    他倾身吻过后背,叩覆手腕,以己身作网将她笼住。狭窄的空间,肌肤相贴,yin龙顺势在幽闭的xue里游得更深,直至被rou壁死死绞住。他说那种感觉是销魂,恍若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而变成她的一部分。

    爱情的终极是主体性的消亡,他也概莫能外。

    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是熟悉的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话,表达抗议的方式只剩下大叫。但他还觉她叫是爽的,更加放开力道猛猛cao。

    ——好像也没错。

    他憋着一股劲,想让她知道他没有变不行。

    男人敏感的自尊心。

    她蜷起后背暗暗笑他,才出声他便发觉,急切追问她笑什么。笑你。她无所畏惧地实话实说。近死的快意像晴夜的闪电自黑暗深处冲开,短促的笑声却在落幕后的幽寂中转得绵长荡漾。雨痕遍布。

    他掰过她的下巴衔起唇瓣,半舔半咬,用尽手段挑得她缴械投降,才从饮血般的饕餮里找回他zuoai的感觉。巧取豪夺,想做就毫不犹豫地做,用最简洁的办法治好她的矫情,不管它,而不是因为姿势跟她吵幼稚的架。

    她不会拒绝,曾经惊心动魄的记忆到现在也栩栩如生。但他好像忘记了,没法再不管不顾地那样做。一场病让他变成她的猫猫,她的宠物,是不可逆的过程。暗中溃烂的伤口揭到表面,想逼出一个答案。

    答案就是他知道自己不配,不值得她倾尽所有来爱,他能给的全都已经给她。

    少年的她,她的爱,于他终究像是他日注定消散的美梦一样。

    难道梦中就没有什么格外印象深刻、绝无仅有的东西留下?

    她心里是有的,他的神情,明明没那么喜欢zuoai这档事,却总是有求必应,执迷专注,似在她身上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极乐。就连她也忍不住相信,只要像这样紧紧地抱着,爱到心意相通、灵魂共有并不是骗局,而是终将降临的奇迹。

    额头轻抵着额头。她捧起他的脸,将亲吻变成密语的游戏,像偷心的妖怪勾住才冒尖角的小芽,再次对他道:乖,去躺着。

    卧室里,日光洒落半床,被单残余温热,光景流坠在赤裸的rou身,化作灿烂的霞光。她骑着他忘情地摇。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技术算不算娴熟,跟做饭一样,只要是她给的他都溺爱。初夜她就问过他好几遍,在上面该怎么做。最后他只说随意,怎么舒服怎么来。

    或许她还保留着像野生动物一样稚气未脱的习惯,光溜溜的他却只剩驯化,温柔的,顺从的,像清风容纳她不能和解的倒刺,侵犯和攻掠,在对面楼传来的钢琴曲声里。艺考生在练琴,弹的是李斯特的《钟》,清脆的高音像小猫蹦来跳去捣乱。可爱。但他说弹得很糟糕,本来应该是行云流水的感觉。

    嘘。

    她的节奏加快,调整摆动的方向,用全身的力量将他夹紧,迎着斜落的暮光,留住高潮的余韵,但只一瞬就难耐地垂手仰颈。

    抱我。

    但他只是握着腰,扶住她继续摇。浴后的肌肤分外柔嫩,轻易便掐出浅红的指痕。她像水中的八爪鱼,随波逐流地铺展开肢体。他手脚并用地缠住她,重新将她覆在身下,又在里面弄出一堆他的东西。没有流出来,出来只柱身裹着透明水液,干干净净。

    她本来想摸摸他的头,但他更敏捷地躲开,转眼又穿好裤子,收拾过客厅,没有声响地回她身边躺好。

    淡淡的、带着笑的倦意,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忽然出声问:“今天我有哪里不一样?”

    暑假里她买来新的首饰,学会新的妆容,迫不及待地想他知道,想炫耀,经常一等他回家,就跳到他面前问类似的话。有时他会很快发现,有时观察很久都答不对。

    现在换到她答题,竟是完全看不出不同。

    她蹭到他怀中试图萌混过关,“春天到了,发情了。”

    “当然不是说这个,再猜。”

    陌生的香气,刚回来整个家里都弥漫着,现在他身上也有。她于是猜道:“你换了新的香水。”

    “才没有。”他也往自己身上嗅了嗅,“这个是香雪兰的气味。客厅那种白色和紫色的花。”

    她不信邪地将他翻过来,摸上摸下,仔细观察。

    没有戴眼镜,但他现在戴隐形眼镜更多,不算新变化。也不是皮肤,也不是身体。锁骨痣也是老样子。头发呢?快长到齐肩,他依然没有去剪。

    最大的变化果然还是今天能干又听话。

    他这样问,就是想听她夸奖?

    她吻了他一下,确信自己的答案还是发情的季节到了。

    殊不知正确答案曾被她光顾又完美略过。

    “是头发,我去烫了头发。”

    烫得很不明显,仔细看的确比之前蓬了一点,但就那么一点。尾巴微翘的小卷毛,跟他自己用吹风机吹的效果差不多。头发变长以后他经常早上起来就炸毛,必须勤快打理。

    大概是现在这个发型太适合他,她实在看不出奇怪。

    “变漂亮了。”她道。

    说着,她又枕着他的胸膛安然躺下,抚摸已经掉痂的伤口,“还会不舒服吗?”

    “没感觉了。”

    她如释重负。生病期间,他想逃避的事情,她也一样难以面对。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作为唯一的家人,她都不该抛弃他。但这说的是责任,不是爱。她没法大言不惭地说,无论他是什么样,她都会爱他。如果爱跟对方的模样没有关系,爱他也可以换成爱任何人。

    却也偏偏是他。她见证他被病痛折磨又被开刀的全程,其实并没有因为很多讨厌的事情连带着厌弃他,只是很心疼。多看一眼都怕会崩溃的心疼。

    爱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悖论。最初以为一个人很特别,才会爱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