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阳炎
第七章 阳炎
一 和光同尘 林稚与那位不知名小jiejie的事,钟杳长久没法忘怀。她或许也想与钤聊聊此事,但她拿捏不准他的立场。 钤会像所有保守的大人那样,将年轻人探索性的行动视作轻浮或yin乱?还是更愿意将心比心,包容她的莽撞与幼稚? 左思右想,她终究还是不敢将这些话与他说。回到学校与程凛喝酒,才随口提起此事。 程凛对这个话题格外抵触,才听了开头,就急不可耐地打断,颇不客气地妄加揣测,“对方男的也是高中生?不应该吧。我一直听说COS圈很乱,有些人打着Cosplay的名义,其实是给猥琐宅男当福利姬,变相卖yin。” “没你想的那么险恶吧。”杳道。 程凛仍固执己见,“你才是,少与这种人往来。艺术生再加上二次元,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 凛的双亲都是公务员,更愿意接受“学而优则仕”和“君子不器”的老一套价值。她们只认同读书升学、考公务员是安身立命的正途,歌舞艺术则是取悦于人的末流余技,从心底里看不起。至于“二次元”这种新兴事物,她们更能不理解,简直是匪夷所思。 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程凛的思想自然也被薰染得端正而守旧,一心只读圣贤书,也不是太意外的结果。 今日的杳也缺乏耐心,听她如此道,忍不住上前争辩,“艺术生怎么你了?人家文化课学得也不差,无非是多点才艺傍身,何必看不起人呢?” 凛冷笑一声,似默认她就是看不起。 尴尬地冷场许久,她才愿再度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一件事。咱们的初中,原本女生的春装校服是半身裙。后来,有初二的同学在无人的体育馆角落偷尝禁果,又闹出未婚怀孕的事件,才不得已改掉。” “有印象,我们当时就为此吵过一架。” “我还记得你指责我,精神洁癖、占据道德制高点什么的。” 在她提起以前,杳几乎彻底忘记此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凛才是最不能聊这些话的人。她非要说,结果只能是和当年一样,闹得不欢而散。杳终于只是微微叹气,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此揭过。 但凛还恋战于数年前没有下文的争执,隐忍着恨意道:“这种事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都还这么小。身体没发育完全,却赤身裸体地滚在同一张床上,做那种事。他们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两个孩子啊!” “是啊。”杳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 不知凛是否真没听出话间的敷衍,她还一股脑地继续道,“初二,最多十三四岁,就算生理上发育了,心还懵懵懂懂的,停在无性的童年。发现男的和女的有点不同,想去探索,可这也该有个度吧。怎么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自己在玩过家家?这合理吗?这是家教的缺位。” “程凛,我跟你说,没必要。”杳又是叹气,“你成绩好,家世好,又生得漂亮,是不可一世的女神,犯不着为可怜人的可怜事着急,自己觉得不忍直视,就宁可它物理消灭。无论接受与否,世间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黯然延续着它的生息。或许就在身边。她们并非满怀恶意,想要夺去你所占有的正常。我们与她们共有这个世界。” 火药味在沉默里渐消。 “我还是无法同情,敬而远之是我能给予最大的尊重。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你能想象自己身边的任何人陷入这种不正常的丑闻吗?不能吧,光是稍微设想,就足够失礼了。” 程凛似想做些聊胜于无的让步,但反将话聊得更死。 杳很确信她是在骂自己。凛若知道她与钤的事,态度只会更恶劣。她说不出话,抬眼望见凛的眼瞳被逆光照得通亮,再度劈头盖脸地感受到凛身上漫溢的幸福与骄傲,天真,无忧无虑。此时杳也不得不相信了,她们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好端端的人,何以就堕入不正常的支离破碎?为什么人想要luanlun?若是一定要有什么为堕落负责,谁又承担得起?是与生俱来的不幸?无法治愈的童年阴影?什么都推给命,推给原生家庭,人仿佛只是以既有程序定制出来的傀儡。 又或者是她太年轻,从未意识到luanlun的严重性,却已然走上这条没法回辙的死路?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彻底遗弃的恐惧。与钤的关系不会为世所容,他一人揽下所有,东窗事发的那日,难免落得千夫所指。 钤定会轻蔑地说,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世人的眼光。可她会心疼,不愿再看他被伤得千疮百孔。许多事本该由她们一同面对。 杳从凛身边离开时,她拽住杳的衣袖,怅然道:“我觉得你变得不一样了,自从上了高中,认识二次元那些人以后,变得让我陌生。” “你才是。我快要觉得自己不认识你了。”她已经疲倦地无心解释,自己唯一认识的阿宅就是林稚,所谓“认识二次元那些人”根本无从说起。但凛就是这样,擅长给别人贴标签,并由标签对所有的人际关系做收纳整理,遇着不同类型的人,就投其所好换不同的面孔。这也正是她擅长学习的秘籍。 凛继续道:“顾好眼前的事,少看点小说、漫画和番吧。虚构是虚构,现实是现实,很多夸张的剧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你不该用同样的眼光,丈量不同的世界,会失真。” “知道了。” 相似的吵架,相似的无助,她又想要逃回钤的身边,躲进卫生间打开手机。盯着骤然亮起的屏幕,前些日的事跃上心头,一时却迟疑不已。他说相信她能处理好人际关系,不愿她躲在自己的身后,一味逃避现实。 能做得到吗? 这次再装病想见他,情况就变得像狼来了的故事。 钤当然心甘情愿被她骗,无论几次都愿意。 但这样对他不公平。 她想爱他。 好不容易她才发现绍钤跟以前遇到过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就算他不是父亲,她也想接近他。人不能简单地抽象成性器官,当然男人也不是只靠jiba活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恍若还是少年的他。人情世故未曾磨损灵魂中纯真烂漫的部分,变化的只是外在的光晕。 以前的他真的温柔,可以像菩萨包罗众多与己不同的事物,却学不会收敛外在的锋芒,教人以为疏冷又难亲近。所以他寂寞,她们住在一个家里,都只是无声无响地各自空耗。时间流逝,被伤害所致的洁癖让他容不下沙子。但他看起来倒像是和光同尘,什么都能接受,散发着魅惑的妖气将人引诱,却不再流露半点真心,而是半真半假地告诉她,你猜猜看。 她上哪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尤物? 二 春药 哪怕理智已经接受程凛的话不值得去想,心脏还是惴惴不安地sao乱很久,扰得她夜里睡不着觉,躲在被子里偷看言情小说。网络不好,加载缓慢,看文的心情也渐渐消退。 关上手机,又忍不住想绍钤,想到自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他身边,被他抱,被他cao。她掏出蓝牙耳机,想放点助眠白噪音,结果耳机没电,只好望着上铺的床板愣想心事。 近来她又有点长大了,新有的感受是许多崇高的理念是类似春药的存在,安慰剂的作用远大于实际药效。如果一个人擅长思考,精神富足,不知不觉就有太多这样精致却无用的收藏品,不会煞有介事拿出来用。反而最是阳痿,外强中干,倒不得不借助它充实底气。 自由。 她需要这个,但现在恰好处在和自由完全无关的状态。在这样的语境里,自由被赋予反叛的意涵,它是冲破世俗的枷锁勇敢相爱。现代的生活一成不变,扁平,人标准得像是机器。她能想到和反叛相关的事只有爱情。 伦理也在应当反叛的事物之列。旧派的老男人会认同她吗?一定不会。他不觉得她们正在做的事是正确,或许事到如今都还在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他在娇纵小孩,为避免更坏的事情发生。 这样讲来,虽然钤看上去水性杨花,真正勾引人堕落、逼得人退无可退的坏家伙却是她。搞不好老男人缝缝补补四十年的世界都要因为一场爱情摧毁。难道这样的他就自由?难道她们一个人的自由,就注定另一个人成为牺牲品? 但他说,对他这个年纪,自由的意义早就变得不一样。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这样的感觉,清楚世事饱含无奈,无往而不在牢笼之中,甘愿受缚,也就无所谓不自由。 清醒梦似一片幽深的海,缓缓移近她的周身。海上无星无月,什么也看不见。久睡都未消去的倦意几乎让她错觉昨晚又跟他做了,在温暖的巢xue里。睁开眼以为他在,但狭窄的小床上只她一个。 她想起昨晚忘了写作文。早上要交。 语文老师是个矫情又麻烦的中年男人,表面认真负责,实则打着幌子向学生索要情绪价值。上课得开开心心地配合他,作业不交就小题大做地纠正思想,要对他事事有回应。 怎么办呢?写得出来,也不会拖到现在。 她灵机一动,趁早自修把钤年轻时写过的一篇文章稍作翻译,誊抄上交。主题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有些消极,但姑且跟“如何对待知识”的题目凑上。钤读书多,文采比她好,时不时用出一些古奥的生僻词,或是引经据典,太有旧文人的味道,所以翻译不可或缺。他以前喜欢写这种小文章,还会写旧诗,有的发表在报刊上,直到出事以后才搁笔不写,表达能力也日复一日地变糟糕,干脆也不爱讲话了。杳从小就不擅长写东西,因为脑袋空空。 就算同是十七岁,她们的经历也相差不少,像完全无法交会的曲线。生在同样的年纪,或许更没法相互理解。不过,昨夜的她似在梦中找到一本穿越回丈夫少年时代,重新恋爱的小说…… 穿越、重生什么的,好似一种现代人仍愿相信的魔法。无论前世怎样相互伤害,形同仇敌,不共戴天,今生依旧能尽弃前嫌,甜甜蜜蜜大团圆。极惨烈和极幸福的两张皮就用一个简单不过的情节嫁接在一起。血淋淋的前世也可以像没有发生的噩梦一笔勾销。 有天醒来,她也会发现现在的生活不过是一场色彩张狂的梦吗? 就像他的话一字一句从她笔下写出来,某一瞬间,她也会错觉自己好像才是这些话的主人。翻译的过程中,观念不合的部分早已失却,留下就只是她的。她一丝不苟临摹他,却不会因此成为他。 似乎也只有在东方的语境里,临摹本身就可以视作创造性的艺术。就算是各时代首屈一指的画家,也总在重复那些经久不衰的母题,玉堂富贵,松鹤延龄。从这个角度讲,书法大约也是最具有东方异域感的艺术。同样的一些字,不同人来写就是两幅作品,王羲之的《兰亭序》,或是褚遂良的《兰亭序》。 差异存在于形式与内容的区隔之外,因为无处可归变成幽灵的部分。用庄子的话来讲,是意在言外的意,是比起罔两与景都更暧昧的景外微阴。 铃响时她刚好写完,交给课代表,也就丢在脑后。 后来,作文又引发意外的插曲。下个月期中考试,作文题目讨论“意志”,在考场里她实在想不出写什么,却觉跟这篇文章扯得上关系,就稍微修改开头结尾,又默写了一遍。出分时,杳就因为作文被叫去办公室。 她自然以为抄写的事情败露,头痛不已。 结果那个难搞的中年男人竟然对她投来殷勤的目光,举着作文纸,突然关心起她对读书的兴趣。 看不出来你这小姑娘读书还挺多,喜欢读诸子?中年男人问。 她愣愣地糊弄,家里人喜欢,翻过一点。 你家里人做什么? 会计。 噢,这次作文写得很好。和以前判若两人,突然开窍了?笔迹,口吻,都像一个小男孩,我第一次看你的作文真以为钟杳是个阴秀的男生。 中年男人倒毫不怀疑这次的作文是另外一个人写的。这倒也奇怪,杳缺乏对文学的鉴赏力,也看得出这和她平时所写的东西明显不同,语文老师更该有分辨出来的敏锐。又或者说,在旁人眼中她与钤果然很相像,尽管她们自己都清楚,两个人十分不一样。 她不喜欢听中年男人净讲些自以为是的话,忍不住打断道:老师,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去学习了。 乖学生与慕强的教师天生一对。男人在重点中学教书多年早被惯坏,很少遇到学生不听话、不领情的状况,面上的和颜悦色顿时垮下来,茫然失措。不多时,他又强行挽回尊严地干笑,道:那好,老师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篇文章会印成范文。 她实话实说地回绝:可能不妥。这篇作文是我参照别人的范文改出来的,以前习作也用过一次。 男人道:我知道,知道。这么做没有问题,还需要表扬。我们平时练作文、积累素材的目的,不就最后在高考考场上用得出来?我还要请你向班里人介绍思路经验。 杳设想得到,如果钤的文章因为这场乌龙在二十年后又被印发,他本人知道一定很难过,厌世的理由也会多上几分,或许连罪魁祸首的她都一并讨厌进去。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有些急了,提高音量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中年男人吼道:都说了作文不是我写的,意思是说,我抄袭套作。你可以因此给我零分,但作者本人不会同意你印他的文章。我承认错误,也请你尊重原作者。 但范文已经印好,就在她左手边的那一叠。中年男人本意只是通知一声。 你说是抄袭,可以拿出原文吗?他问。 找不到了。 男人又皱着眉将作文浏览一遍,敷衍说: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老师上课不是也经常说,没有人天生会写作,大作家的成长也是从借鉴、模仿起步。你以前的文章老师也看过,这篇文章一看就是你写的,错不了。 因为拿不出原文,她最后被当成不擅长接受表扬的怪小孩,抄袭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托词,再无下文。范文照发不误,只是没有在课上讲解。 中年男人为这回杳驳了他颜面的事记恨了两年。先前的欣赏一转为嫌恶,好像无论她做什么,男人总能欲加之罪地挑出刺来。本以为中年男人欣赏钤的心情不假,结果那点些微的认同原是极其吝啬的情感支付,得不到回报就使劲破防。她明里暗里受了不少贬抑,直到毕业才算解脱。自然语文成绩也再没好过。 男人说她像小男孩这点,她耿耿于怀。钤也说过类似的话,喜欢她像小男孩的部分。她气呼呼与他吵架,道:还说你不是男同。他也不开心。男同这个词勾起不好的回忆。他倒还纳闷自己身上到底哪里像同,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还不止一次被真正的男同sao扰过。 ——因为当了mama,自然就有几分母性? 他否认。 她沉吟道:或许那些sao扰你的人明知道你是直男呢。我听说男同的类型都很刻板,比如一定要搭白袜子,千篇一律的打扮。直男却有各种各样的直男。各人性癖不一,人在精神极度压抑的时候,的确容易喜欢上没法得到的对象。 但也是命中注定。注定去爱的人终究会爱,无论以怎样的面目相遇,无论错过多少次,又怎样措手不及。只要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原初的吸引就摆在那。 三 烟花余烬 期中考试以后,钟杳的同学小苹正式决定不来上学了。此前她已经因为生病缺课许久,期中考试那两天也没来。后面过来学校,就是来办休学手续。 说到生病,杳先入为主就以为是身体上的病。那天见小苹回来学校办休学手续,面貌完全不像个正在住院的病人,还有些愣。后来才知,小苹被确诊的病是抑郁。 虽然在学校的高压环境,人多少会被逼出些不正常,但在当年,社会对心理疾病的意识还不像今日那么高,精神上的问题还很难让人一下联想到有病去治。教师执教多年,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状况,处理的过程磕磕绊绊,发生许多摩擦。 小苹说,住院、休学什么,都不是她情愿的。社会上很多人病得去求医,几乎是到病症影响到正常生活的地步,夜里睡不着觉,白天读不进书之类。但她没有丧失学习能力,只是对东西提不起兴趣,经常想自杀。 学校也不太关心具体某个学生抑郁不抑郁的,但一听自杀二字就分外紧张,从校领导到班主任,自上而下施压,让小苹必须去看病。一度说过想自杀的人,怎么突然又说自己正常了?他们没法相信,必须由医生出具权威证明。 住院一段时间是最好的做法。接受系统治疗,恢复到正常状态,最后像读文凭一样得到医生的证明,小苹就可以尽快返校。问题出在小苹太想回来上学了。她难以忍受自己与同龄人逐渐脱节,害怕缺课太久跟不上进度,急切地想缩短住院时间,为此跟家人、跟医生都吵过架。小苹的行为被医生定义为焦虑、偏执,住院时间反而比预期更长。无比想达成的事却弄得一团糟糕,入院的这段经历几乎让她感受到平生最多的挫败。 此时,班主任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说,住院不行还可以休学。母亲见一向乖巧的女儿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凡是救女儿,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毫不细想就急忙答应。小苹情绪正在崩溃,像喝醉酒一样没法细想事情,看大人答应,她也愣愣答应了,回头想来才发现自己不愿这样。但也没别的办法。住院住得遥遥无期,也是教家长花冤枉钱,她家里经济状况本就不好,休学就休学吧。她也做好了准备,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没法拿到那张能够重回校园的证明。 杳听完这些却有疑惑。 既然对世事都失去兴趣,还是会在意学习吗? 小苹陷入沉思,许久缓缓解释: 应该说是两个时期的状态。从小到大,我为数不多感兴趣的事情的确是内卷,卷成最优秀的学生,卷到再无可卷,哪怕想不通为什么。大人觉得这是为了上好大学,出人头地,过体面的人生,但对我来讲,卷是为了继续卷,去更大的地方卷。 在休息以前,我觉得这是讽刺,难以接受。某天意识到我就快失去内卷的入场资格,才发现自己很想做这件事,舍不得内卷带来的虚荣。什么样的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只要沿着这条大人定下的轨迹,按部就班,在她面前就是缀满鲜花彩虹的康庄大道。世人都认同这是正途,它看似拥挤,实则宽敞踏实。 但若不认同这些,非要去想“有什么意义”,事情就变了。狂人夜里爬起来,发现世间的圣贤书里爬满了“吃人”。爱像放在街边橱窗展示的甜点,精致可人却明码标价,只有极短的保质期。我必须当一个如大人期待的乖乖女,才能获得这样的嘉奖。爱,首先是对象值得爱,一无是处有什么好爱? 所以虚荣又如何?人生不就是无数桩许诺或兑现的交易,不断因溢美之词而膨胀的泡沫经济?虚荣是坏的吗?这是必须穿上用来蔽体的衣服。否则,难道要像现在这样,被打成一个无路可走的废人,才意识到自己在裸奔? 很多人安慰我,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人背到一定程度最后总该好起来。但自从上高中以来,每次我贫瘠的想象力以为不能更背了,结果后面还有更糟糕的状况等着。我自以为的一无所有太浅显,命运总能想出新的可以从我身上夺去的东西。母亲一人照顾我和弟弟,父亲出轨二十多岁的职场后辈不想要家,我生病很久,他最近才愿意回来看我。明明考上省内最好的高中,却因民办的高额学费没法去。有奖学金免学费,但要次次考到很靠前的排名,我害怕了。闺蜜和男朋友联手下了很大一盘棋来捉弄我。原来她一直忍着恶心跟我做朋友,她们才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再输下去应该没了吧?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也不需要我去喜欢。再然后,没法上学了。唯一擅长的事关上大门,却没找到谋生的技艺。 换作是你,你要如何期待这样的人生? 善意有时也会变成饮鸩止渴的鸩酒。缺爱的少女难以分别礼貌与温柔,对师长的崇拜与男女之情。随手施予的友善被误会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杳听她说出喜欢的人,一边很是吃惊,一边又觉得合情合理。 高中是一座围城,她们能接触的世界只有巴掌点大。光是一位老师讲话风趣、为人随和,就足以为景仰的理由。就连杳讨厌的那位语文老师也有一堆忠实拥趸。杳感到讶异,是私心觉得小苹的喜欢太可惜。 是她们的数学老师“阿毛”。人很年轻,才结婚不久,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时常在课上讲带小孩的事,同学就调侃他要把小孩培养成大数学家。 这些情况小苹不会不清楚,但她还是飞蛾扑火似的前去表白。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解开校服衬衣的第二颗扣,扶着飘开的前襟对他道。 阿毛是不折不扣的自闭理工男,在自己的学生时代,未曾与暗恋的女生说过一句话。与妻子也没有多浪漫的恋爱,两个人更像是搭伙过日子。哪怕年长许多,经历过更多人生,对于艳情风致的理解还停留于青涩的少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就像梦回当年般,窘迫而无措,只是一再逃避,一再说:这样不好。小苹,这样不好。 毫无疑问,失败了。于情于理都会是如此。 这份痛苦让她反刍很久,最后变成作茧自缚。 “小苹”本是同学之间的外号,他身为教师,却未曾像对待旁人那样唤她姓名,是否就是说,她与旁人有些不同?他的拒绝来得没那么坚定,是否也有几分动心? 没有答案。这场注定无望的苦恋终如烟花余烬,悄然陨落于无人理会的角落。 杳依然困惑不解。 但至少最后一面的小苹看起来很精神,不像以前无精打采,满面愁容。她穿着自己的常服,藕荷色的刺绣衬衫,杏白喇叭裤,方头皮鞋。微敞的领口正衬锁骨间的凹陷,玫瑰色的彩金吊坠缀在其间,恰到好处。日光将她比旁人更浅的发色磨成栗棕。打扮以后的小苹很是淑女,看起来全然不像同龄人。 她们又说了很多话。 小苹道:“为什么人非要将自己的爱与信念,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记得当时你是这么问的,问我为什么偏偏喜欢阿毛。我想了很久,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这个问题本不该成立。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就算是父母,血rou至亲也不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靠家庭的帮持、药物治疗,把希望寄托于爱情,都是暂时的。” 但杳以为这样想未免冷漠,也不是她的意思,无心敷衍道:“是啊。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路是他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所以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我和母亲之间隔着太深的代沟。她的童年成长于温饱不给的时代,所以最顾及我的温饱,今天吃什么,天气变冷了,有没有及时添衣。我想要什么,她都尽力满足。这就是她最诚挚的爱,我不该强求她理解我,关怀我的精神,我的情感,我的爱……” 杳好几回欲言又止。 “如果亲人变成这样一种关系,任何需求都强加于彼此,不也一样可怜?越是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越该留有相处的边界,不该拽着眼前人,承担本不该由她们承担的事。就像你说,里尔克的母亲不该将自己的神经质倾注在孩子身上,令他一生被偏执和忧郁缠绕。” 杳酝酿许久,终于只是随手拔下道旁灌木的片叶,对小苹道:“你真是对别人温柔过头的人。” ——你还觉得是因为自己降生,才害得自己的父亲没有完整的人生?今日的他就像离群的鸟郁郁寡欢,也是你的错? ——那样就越界了。你的任性,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杳目送着小苹缓缓离开校园。路上遇到的人对她道“老师好”,她也只淡然一笑。她们的时空与轨迹逐渐错开,就像日光下的阴影在彼此间拉长。 她随手把玩美术课上做的万华镜,看光裂变出无意义的纹路,不知不觉过了一下午,晚上又不争气地躲进卫生间,打开手机给钤发短信,费好大的力气打出“想见你”,又颤抖着忍痛删掉。 「爸爸。」 「怎么了?」 她收到他秒回的消息,眼眶顿时湿润,忍不住对他撒娇,「今天不开心[可怜]。」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你需要我听你讲,还是……」 她还犹豫不已地斟酌打字,对面的他又发来下一条消息: 「周末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吧。顺道买上回那种酒心巧克力。」 说周末如何,意思大约是说,他不会像上回,宠溺过头地将她从学校接走。 她怅然道一声:「嗯。」 「因为成绩的事吗?」 「不是。」她又想起程凛。凛道德感很强,对于杳是近似“绝对正确”的存在。luanlun一定会东窗事发,这样的未来让她绝望。那天在顶楼吵过,绝望也有了很具体的模样,是凛。 她却避重就轻对钤道:「是人际关系出了点小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发现观念不合,和她交往令我痛苦。我觉得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很好,很正确。虚无缥缈的观念不合,也没法成为断绝往来的理由。可她让我好受伤。」 「抱抱你。」后面的消息许久才发来,「怎么做,还是看你的内心。如果实在痛苦,就下定决心断交吧。交往里的麻烦事,真要一一面对也不现实。你逃避了,也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太阳]。」 最后一句虽是玩笑,那个太阳的表情,几乎令她感受到溢出屏幕的坏。她被逗得振作起来,「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她破天荒地真心实意向他道谢。 本以为至此就算结束,正准备向他道别,关上手机回教室。他却突然打电话来,吓她一跳。 他直截了当问:“和朋友闹矛盾,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到底是瞒不过他。她简洁摊牌道:“嗯,程凛。” “她知道了?” “应该还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很清楚,她知道了一定会发疯。” 沉默出卖他凝重的忧虑。许久,他问:“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她纠正道:“是今年。” “那更好,毕业也就挨不着了。这小丫头个性太强。以前你和她玩,我就担心你被欺负,又不敢说。”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她问。 “也不是说没用。就只是……担心。” 与钤结束短暂的聊天后,外面开始下雨,隐约雷鸣。 四 月堕 艺术楼的那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杳正对的舞蹈房里,短发素衣的男生们正鱼贯列着排舞。身法腾挪,白绫与衣袂翻飞,似流转的清光与波涛。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吸引着往那边去。然后,她站在玻璃窗外,整整看完两场排练。 暗色玻璃上也映出她的面容,朦朦胧胧伴着雨,像是望见钤的影子。小苹也说她们生得肖似,家长会见过,一眼便知。人都道女儿该是像父亲,杳却觉得是她们一起生活的缘故。 就算长得像,她看自己与看他的感觉绝然不同。就像幻想着他自慰,与被他cao,两者不可能是一样。无论如何心意相通,她们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如今她们的关系,除却越界的孽缘,将本该自己负责的事推给彼此,真就别无他物吗? 不该是这样。 回想近半年以来的种种,她并不感到后悔。若给她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只会更毫不犹豫地抓紧他,不给他再做迟疑的余地。她非得到他不可。 想来他心底的答案也是一样——不再重蹈覆辙,像以往那样半途而废,既然选定这条路,就毫不犹豫地走到黑。 是在开始情爱的关系以后,家中长年的僵局才终于破冰。每次事后他抱着她,才愿说他曾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他对世界的看法。她小心翼翼叩开厚茧,剥出他那颗柔软又易碎的心,它跳动着,按照自己的节奏。他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一具标志身份的衣冠,而是有血有rou的另一个人,有古怪的幼稚脾气,自己的爱憎与执拗。她在他所结成的情障里沉沦,共他所痛,梦他所梦。 檐下渐落渐盛的雨帘,野海棠的孤枝徒余苍翠,深褐枯花委地。她一时很有跑进天井淋雨的冲动。但回忆起他的笑,他对她的期许,她还不想要自暴自弃,而想挽着他的手,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再往前就是琴房。不出意外的话,消失于晚自习的林稚,也该在那准备艺术节的表演。为在晚修挤出摸琴的时间,他从不午睡,午休都用来写当天的作业。 杳走过去的时候,林稚的琴房外却静悄悄的。她正纳闷,虚掩的门内传来一声轻咳,随后是清唱的嗓音。没有伴奏,只有手指扣桌的节拍。过了好几句她才听出,这唱的是《偏爱》。 如果我错了也承担,认定你就是答案。 唱歌的人……是林稚,大概? 副歌正唱到一半,骤起的风将门摇开。她从门后现出身影,曲调突兀地一撇,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林稚战术咳嗽,又喝水。 “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嗯,唱得很好。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你可以不用管我。”杳语无伦次说道。 林稚生硬地扮演出擅长社交的作派,招着她道:“别这么见外,进来坐。” 杳也试着忽视两人间的距离感,不再客气,也过犹不及地装作亲切,“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失恋了?不过为什么心情不好,反而唱《偏爱》?” “那你是觉得,我应该唱《吻得太逼真》?”林稚笑道,张口就来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是失恋了啊。也没那么难受。” “能再唱一遍吗?”杳问。 他怔然点头,起身为自己的吉他插上电。但前奏未过小半,林稚却突然笑场停下,“你能不能……不要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她应声表示理解,将椅子搬得侧偏一点,翻起随手带来的小说。 林稚的前奏又卡壳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顺畅地往下走。这次他唱得认真起来,张弛有度地斟酌感情,不像上回有太多发泄,全是感情,毫无技巧。 吉他不只是伴奏而已,更像另一道脉搏,牵引他沉浸入乐曲。很快,他忘记坐在一旁的钟杳。秋水般的杏眼斜望墙上的斑点,却似望着云端彼岸的旧忆。歌喉曼转,琴弦轻扫,情绪似打落在窗的雨畅快淋漓。 间奏变成炫技的即兴。雨帘一道接一道地不断冲刷,小窗的景致明而又灭,正与电吉他迷幻的音色相映成趣。路灯光点再度现出轮廓的时候,他的歌已变奏成《雨爱》,“离开你我安静地抽离……” 他的眼眶湿润,歌却依旧很稳。那句“屋内的湿气像储存爱你的记忆”,隐约带着哭腔,在旖旎的转音里如烟飘去。原来他是动真情了。 最后的扫弦稳稳落下,林稚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喝水。 她还在对乐曲的震撼里出不来,干巴巴地鼓掌两声。冷却的气氛反显得无比尴尬。 “你还好吧?”她捏着书角,询问道。 林稚摇摇头,又道:“刚刚最后两句气没稳住,现在好了。” “很厉害。我以前只知道你会乐器,没想到唱歌也这么厉害。”她对林稚竖起大拇指。 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那样吧。” “这是你要表演的曲目?”她问。 林稚放下吉他,才端起老干杯,闻言却连忙解释,“不是,就刚刚随便唱的。艺术节本来想唱日语歌,校领导不同意,结果现在还没定。我已经准备好下周怎么丢人了。” 她笑着说:“不会的。” 林稚道:“刚才想起《仙剑三》的电视剧,徐长卿和紫萱决定饮忘情水绝断情缘,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吐掉。断了,但没全断。好像突然悟出比以前更多的意思,就唱了《偏爱》。” “我看完剧,也觉这两人的感情最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是BE,好像也未尝不好。或许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该是放在回忆里珍藏,共观一场世间罕有的大雪。像拂拭珠玉般,用尽余生去想念。只是换一种形式,在命运的红线上,接续彼此的夙愿。”杳道。 “我倒是对大团圆的结局从来没有执念。”林稚却转向她,“你看起来今天也不太好,要来吼两嗓子吗?” 杳摇头拒绝他的提议,只道:“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 林稚投来一个平和却有力量的目光,以示安慰。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道:“我的父母就更适合当朋友。离婚以后,他们反而都找到自己,和平相处。有什么事招呼一声,都会尽力帮忙。”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总是思虑过多,优柔不断。” “祝你好运?你是全村的希望了。”林稚打趣道。 钟杳又来到顶楼见程凛。她此时的心情已无比宁静,不再想赌气断交的幼稚事。 凛独自坐在空教室的窗边,刚写完题,抬起头活动肩颈。她去的时机正好。凛毫不介怀此前的事,更像是已然忘记,只是对杳道:“我例假,最近不能跟你喝酒。” “没关系。” 于是,凛起身与她去倒水,“你知道了吗?维珍怀孕了。” 听到“怀孕”一词,杳本能般地眼皮打颤,怯怯地问:“所以……” 凛缓缓解释道:“其实早就怀了。维珍本想等到结婚纪念日再说,给他个惊喜,谁知四月中出了那样的事。她打定心思要离婚,这小孩自然不能留,否则此生都要被这么绑住。” “是这样……吧。” “但是不巧,当晚她婆婆上门劝架,发现她随手丢掉的验孕棒。她猜出维珍闭口不提,就是要暗中谋害他的亲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窒息沉默。杳苦涩地皱起眉,缓了许久才道:“那这孩子更留不得了吧。丈夫不做人,婆婆将她当生育机器,看清了这个家庭的吸血本质,这破日子还怎么过?” “大人想的完全相反。既然有了孩子,这日子就得好好过。所有人都觉得,维珍闹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婆婆已经跪下来道歉求她。” “道德绑架。”杳嗤之以鼻。 走到饮水机旁,凛一边接水,一边继续道:“现在维珍被家里人劝过,基本已经收回离婚的念头。” ? 杳现在的感受就像误入一篇伪装很好的渣贱狗血文。她们都超爱,离谱的展开看得人血压飙升,但她已经看进去,又忍不住一直看到局面反转。物极必反,光明该要来的,熬不过黎明前的黑暗就轻易放弃,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程弈做的错事还不止。她们家钱是程弈在管。维珍嫁时陪了不少嫁妆,作为小家庭的启动资金,这笔钱也放在程弈那边。有了小孩处处是花销,问他钱还在不在,他拿不出来。挥霍掉了,或是投资失败,钱没了总该有个理由,他也说不出。” “都这样了,还不离?” 凛道:“我听维珍家里人的劝法,就是这样才没法离,维珍已经为这桩婚姻付出太多,下一段婚姻,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她年纪不小了,耗不起。退一万步讲,现在的事就是程弈的把柄,以后都别想在维珍面前抬起头,可他也不能离婚,就让他伏低做小伺候一辈子呗。” 杳没有说话,却拼命催眠自己,既然是大人的经验之谈,就算说不出道理,也总有它的道理吧。 怀孕。 这夜杳躺在小床上,无数次默念这两个字,终归是言语的音节太轻,怎么都配不上现实的重量。万万没想到这场离婚的事端,最后会被如此荒谬又突兀地横插一脚,彻底偏离原本的走向。 她也会怀孕吗? 这个月的例假已经迟了。 ——如果他不觉这是多大不了的事,她耿耿于怀,是不是也没有意义?杳自暴自弃地想。 丢给他就好了。他又不可能不管。 尚未成形的小孩也在逃避的念头里变成排泄物一样让人讨厌的东西。学校里还有另一条不知真假的传言。实验楼三楼东边的女厕,曾有在校的女学生在里面分娩又丢弃了小孩,怨灵堵塞住下水道,所以最靠窗的一间不能用了。也是在校服尚是裙装的年代。 不要。 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听见魔鬼在鼓动她选择最极端的道路——既然现世容不下她们,那就诱惑他堕落到底,折磨他,毁掉他的理智,夺走他在人间的一切,全日无休地zuoai,直到某日为此而死。 她现在就想见他,想要他。求而不得的感觉在心间挠开一条血口,偏是烈酒浇灌于上,怎么都不得愈合结痂。 给他发裸照,让他听她自慰的浪叫,他还能波澜不惊,好言劝她在学校等到周末吗? 算了。在四人寝室,没地方弄。 她闭上眼,腿夹住被角磨蹭私处,回忆他在床上的放荡轻笑,欲盖弥彰的暧昧低喘。奈不住心绪烦乱,自慰不太奏效。她将手指探进裤底,像他会做的那样揉按阴蒂,另一手抱起奶,半压着木板床,没有耐性地乱搓一通。 爸爸,你的小猫又为你睡不着觉。好想你。 但无论怎么做,底下是干枯一片,没有水,一滴都没有。她的大脑渴欲得不行,身体却叫嚣着罢工,与在他身边时完全相反。 她只有数着漫漫长夜叹息,想起“未妨惆怅是清狂”的诗句,宁可被他用羞耻的姿势绑一晚上,被细绳的缠结磨尽困意,却不愿是这般,漫无方向地失眠,抓不住任何确定之物。 好不容易入眠,后半夜也一直做琐碎的梦,梦见与他去海边。盛夏天气,阳光明艳,海水清浅。 她们住在孤绝峭壁上的老旧木屋。梁椽皆已半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出潮湿的松香。青苔暗长。黏腻的热浪宛似薄雾,留不住形状,也挥之不去。窗台向海,浪潮似流淌的绸缎,阵阵卷上金沙。笛声隐约飘荡,似人鱼泣血的哀歌。长睡蛰居的海妖,正睁开困意惺忪的眼,祈愿一场吞噬天地的暴雨。 狭小的房间不再留有任何避退的余地。年久失修的风扇坏掉,时间与薄似纱的人世脱节。她们唯有面对彼此,面对他所失去的一切,怅惘与遗恨,落魄颓唐。如血的夕晖就是她们的末日。 她解散长发跪在他眼前,撩起T恤的下摆,露出汗湿渴欲的香肌。睫羽轻颤,唇齿受缚于少女的温软。 破碎一地的他伏得更卑,无处安放的贪恋却似藤萝,张扬着生机苦苦痴缠。她逃他追。理智的烛台被负气的打闹掀翻,蛾子被半融的蜡泪黏住翅膀,无处藏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枕入怀间的触感无比熟悉,似亘古未变的日升月恒,青松长碧。指端绕进发梢总勾不住。烂熟于巧言令色的莲舌,贪婪勾引灵魂深处的震颤。 一无所有的他抬起泪眼,向她乞求一点性命攸关的垂爱。但她不乏委屈地想到自己的酸涩心情,恼他,怨他未曾爱惜自己。她想要的从来不多,唯愿他在她怀中寻得安定,不再无枝可依地流离。 脆弱的茧外遍布谎言与陷阱,无休无止的百般试探。他不信任一切可能背叛的活物,靠近他的路途暗伏杀机。每一声“爱”都可能是口蜜腹剑。 但现在都结束了。他只有她,只剩下她。 被遗弃的恐惧蜕成新胎。它就像所有无辜的新生雏鸟,从冷硬外壳里探出脑袋,却对命定的诅咒一无所知。眼前的世界令它无比新鲜。它还满怀生意,满怀美好的景愿。它埋进柔暖的乳沟,当作新的巢xue。 她的灵魂在他掌中变轻。倒映星月的雪白峰峦渐湿春水,满落欲色流霞。恶劣的情咬让她像是破布娃娃。就像蛟龙剖尽莲腹的坠子,蚌胎的珍珠,蜜xue被玉杵捣得软烂不堪,似是漏气。所有无助与不甘,颤抖着奔腾倾泻。 他咬着流光底下晶莹的乳珠,百灵鸟般地细碎私语。他将她丰饶的下乳比作海岸,而她就是森罗万象,整个世界,全部似浅而浓的挚爱,遥不可及的僭越与高攀。 她为他流水也流泪,敞开腿心的幽壑,任他毫无节制地顶开花心。天翻地覆的快意,似无数虫豸爬过脊背,将她踩在脚底,无情鞭挞和凌虐。弱如菱枝的手臂攀上,私占那夜月圆,在他不愿给人碰的背上,挠出一道道血痕。 这场相爱无路可退。小猫绝不为月堕而心慈手软。 偏执情欲似燃烧于海面的不知火,直烧得她再度惊醒。她还从未做过这样的春梦,那么怪诞,却有那么具体的内容。浑身疲倦,仿佛真像抵死缠绵了一场。 她翻开枕边的闹钟看,凌晨四点半,不阴不阳的古怪时刻。 肚子痛到没法忽视,好像又吃坏东西了。她赤着脚跑进卫生间,脱下内裤,却见裤底上深红叠着深褐,一片狼藉。姨妈来了。 就像终于回到现世,她如释重负,一惊一乍地笑出来。 后来的她知道,如果月经初潮是一种长大的标记,凌晨四点半醒来也可以是。小孩没有半夜醒来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