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声（1）

    顾双习一连观察近半个月，仍不明白边察的改变源于何处，索性不想了。他这人一向想一出是一出，今天做的决定，明天可能就换了心意。

    她确认他目前没有“搞事”的想法，便随他去了，反正她只在意父母的生活不要被搅乱。

    何况她也很忙碌。临近期末，学业繁重，顾双习只觉各科都危险，在高手如云的一中几乎抬不起头来。

    很早以前，她便觉得自己不适合应试教育，至少她的脑袋绝不擅长考试；她的天赋只体现在语言、以及些微或许与艺术沾边的层面。

    她有考虑过，是否要走艺术生的路子，但父母仍是老一辈的观念，觉得文化生才是正道，指望她靠文化课成绩考上好学校；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待，顾双习一直都很努力地学，而她考上省城一中，便似给父母吃了一颗定心丸，叫他们相信：女儿确能单凭文化课成绩、就能考到好学校。

    她也因此再难和父母提起她的想法，只得沉默着继续努力，渐渐意识到她即便把书读透、把题做烂，恐怕也只能做中上游排名的学生。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可她怕看见父母失望的眼神。

    他们也许会说：我知道你能做得比现在更好。顾双习一点都不想听这样的话，觉得他们幻想中的女儿和她并无关联，但她真的只能到这里了。

    这也许是父母与孩子、需要共同修习的长期课题。她已在逐渐接受自己的局限性，而父母还没有入门。

    于顾双习而言，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让自己不留遗憾……至少要竭尽全力地试一试，问心无愧即可。

    期末考前一周，她在教学楼走廊上遇到了陈简稹。这回并非“偶遇”，他是特地等她的。

    陈简稹仿佛较以往更瘦，昔日的神采飞扬不再，此时的他萎靡不振，像人生正在经历重大浩劫；见到顾双习走来，他双眸方才亮了亮。

    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下学期要转学了。”

    顾双习不明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与她说一声？像是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困惑，陈简稹双唇开合几下，慎之又慎地左顾右盼一番，确认环境安全，方压低声音道：

    “我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了，现在的房子也住不了了，周围亲朋好友没人敢帮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走——”

    “我们是被逼走的！”

    她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将外套裹得更紧。

    顾双习终于意识到，陈简稹是在暗示：他、以及他们家的遭遇，全都拜边察所赐；而边察为何要针对他们？是因为陈简稹数次试图亲近顾双习。

    她竟不意外，这确实是边察的行事风格，毕竟他连拿她父母威胁她的事都做得出来，更不可能对陈简稹这种无名小卒手下留情。

    可他的确做得太过分，几乎堪称赶尽杀绝。难道为了出一口因嫉妒心而生的恶气、便可轻易抹除一个家庭几十年的努力吗？

    也许在上位者眼里，他们不过是一路勤奋搬运的蚂蚁，一脚便碾碎，不需要犹豫；但他们明明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终极愿望也只是想要获得更好的生活，究竟何罪之有？陈简稹亲近顾双习，亦仅仅是出于青春期的朦胧好感。

    何况他们从未真正越过那道界线，顾双习也确实早已明确拒绝他。

    她沉默，心知边察做得太过火，却不能明确说出口。顾双习自觉也像加害者：若没有她，恐怕陈简稹一家不会横遭此难；如果她开口谴责边察，便似将自己的干系推得干干净净，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表现。

    但陈简稹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她愣了愣：“幸好情况也没有糟糕透顶。我们预备搬去远一点的地方重新开始，实在不行还能出国，家里至少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想办法东山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笑了笑，面上阴霾一扫而空：“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索性他迫害我家，只是因为我对你……只要我们以后再没联系，我家就能平平安安的。”

    “我也知道，不再接触你、对你我都好，可我今天还是来找你了。”陈简稹低头，望着面前的女孩。

    他的确曾对她怀有美好的情愫，但那也是“曾经”了。早知道靠近她便意味着大难降至，当初陈简禛必定不会主动与她搭话。只做短暂的共奏者，不用冒任何风险。

    事已至此，他却对她生不出一丝怨怼之心，盖因他知道，她也是受害者。陈简稹不清楚顾双习与边察是否是两情相悦，但他觉得，有边察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人做男友，任谁都不会幸福。

    所以他今天来找她，还为了说这句话：“我希望你能保重，往后过得开心、顺遂，心想事成。”

    然后陈简稹静静一笑，既像祝愿、又像自嘲：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像痴人说梦。

    他再不能久留，点点头便匆忙离开。顾双习伫在原地，垂眸沉吟良久，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如果世上有能令边察对她失去兴趣的妙法灵方，那她定会快马加鞭地求来、并付诸实践。

    她根本不懂他究竟喜欢她什么，也就无从对症下药、逐步削弱他对她的喜欢；何况这份感情真的能被认作“喜欢”吗？边察自是如此声称，顾双习却从没信过。

    她不是会被“爱”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她只聆听自己的心声。和边察在一起，她不快乐，且不认为自己未来有快乐的可能。也许她一直在等待逃离的契机，可这如死水般毫无起色的生活里，目前还看不到一毫一厘的希望。

    她仅指望自己不要彻底溺毙在这潭死水里、不要过早放弃挣扎。顾双习绝不能原谅、甘做边察占有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