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爐鼎(上)
五、爐鼎(上)
何焉正沉浸於打開紅顏的喜悅,遠遠便聽見幾聲熟悉的叫喚。 「看到小主人了!」 「看到了!看到了!」 朱砂和石青努力揮手,隨同前來的還有蒲邑舟,一襲廣袖青衫身形飄逸御風而至,卻因為兩手各拎著一個不安分的小紙人,而顯得無比滑稽。 他面色陰沉,雙腳一沾地便立刻把紙人甩給何焉,迅速抽出玉骨扇衝明淨濁腦門就是一記重捶! 「好痛!」 「誰讓你隨便把人擄走的?這兩個小渾蛋話也說不清楚,只一個勁胡亂嚷嚷,硬拖著我出來找人!」 明淨濁道歉:「抱歉師兄,我興奮過頭了。」 蒲邑舟一把火氣未消,回頭瞥見尉遲脩在窗邊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瞬間鎖定找碴的目標,他瞇起細長眸子大步流星闖進煉器房,直覺這裡方才肯定發生過什麼事。 尉遲脩迎上前諂笑道:「哎呀!三師兄!您來得正好!不才師弟我剛好有事相求!」 敏銳嗅到屋裡的異味,蒲邑舟冷聲問:「不修,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沒有!真沒有!」曾被蒲邑舟支配的恐懼再次襲上心頭,尉遲脩矢口否認,「我就是想煉化先前六師兄拿回來的妖丹,一不小心搞砸,出了一點點小意外而已。」 他捏著食指與拇指尖作出手勢,特意強調渺小事故、微不足道。 蒲邑舟挑眉,「失敗了?」 「材料不足的問題,沒什麼,不過現在……我有一個更加新鮮大膽的想法。」尉遲脩說著,那雙老是顯得懶散頹廢的下垂眼變得炯炯有神。 蒲邑舟一臉冷漠。通常浮塵宮被搞得天翻地覆前,尉遲脩都是這種表情。 「師兄,那小爐鼎──」他瞬即感覺明淨濁掃來的冰冷視線,識相地火速改口,「我是說何焉,可否借我幾日?」 蒲邑舟還沒說話,一直待旁邊沒出聲的明淨濁馬上開口:「你想要做什麼?」 不知怎地,這煉器狂人把如意算盤打到何焉頭上,總讓明淨濁有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尉遲脩接著說道:「我想藉兩形之軀作鼎器,煉化千年陰諧的妖丹。」 「人體煉爐?」「不行!」 蒲邑舟和明淨濁同時說道,煉器房裡頓時陷入詭異的安靜。 明淨濁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摀著嘴偏頭轉向一邊,迴避尉遲脩那雙別有意味的眼神。 「噯!師兄不是想自己一個人獨佔小爐鼎吧?」 「我是怕你傷了他!」 「怎麼會呢?」尉遲脩心虛地乾笑,畢竟未曾試過人體煉爐,實際上根本沒法完全保證爐鼎本身的安全,「三師兄您怎麼看?」 蒲邑舟沉思,眼角餘光瞥向外頭喧鬧的三個小鬼,緩緩開口:「事實上,既為浮塵宮弟子,要如何使用宮中之物,沒有必要徵詢我的意見。」 言下之意清楚明瞭,尉遲脩大喜,明淨濁不樂意了。 「師兄!何焉他並不是器物──」 「同樣的話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蒲邑舟沉下聲,那雙凌厲的丹鳳眼染上些許不耐,「淨濁,我知曉你疼惜他,可二形子的價值本不該被白白浪費。這事若是徵詢過何焉的意見、而他也願意幫忙的話,你認為還有什麼問題?」 但是何焉不會拒絕!明淨濁握緊雙手暗想。如同當初他身中寒毒、欲尋雙修療癒之法,即使是素未謀面的生人,何焉同樣二話不說答應下來,傻傻地任人予取予求,彷彿藉此尋求他人認可。 見兩師兄意見相左,尉遲脩頗為尷尬,總有種挑起事端的罪惡感。 「那個……六師兄嘛!也不必過於擔憂,我就是試一試罷了,若不成,一定馬上收手,絕不傷著他,」怕自己平日滿口胡言無法取信明淨濁,又多提了幾句,「要是師兄真的不放心,大可來旁觀整個過程,我一點也不介意。」 明淨濁斜睨了尉遲脩一眼,沉默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吐出一句:「待他溫柔點。」 語畢,他悶悶不樂地離開煉器房,朝何焉等人走去。 尉遲脩正鬆了口氣,蒲邑舟的聲音跟著冷冷響起。 「二形子並非凡物,尉遲,我想你應當知道分寸,是吧?」 聽聞蒲邑舟罕見地直呼姓氏,尉遲脩神色一凜,暗忖這回的人體煉爐試驗,萬萬再不能像過往那般隨心所欲。 「我懂得,師兄。」 初次使用靈器,何焉躍躍欲試,回程在尉遲脩指導下撐開紅顏傘,飄飄蕩蕩地回到聆春居。 尉遲脩從儲物用的四方靈戒中掏出一柄紅紙傘,親自示範如何駕馭傘器,當他握著傘柄慢慢飄升至半空中時,何焉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迫不及待地舉起紅顏嘗試模仿。 紅顏的堅韌傘骨似野獸利爪伸展撐開傘面,當何焉屏息自雲端一躍而下,像在風中孤伶伶飄搖的金簪草種籽,那注滿靈力的傘身形成靈氣團,密實包覆著執傘人。 何焉還沒能掌握好方向及力度,跟在尉遲脩身後一路晃回聆春居,等到雙腳踏上地面,腦袋已經暈眩得站不穩身子,險些把在旁看顧的朱砂和石青壓成紙片。 「再多試個幾次就能上手了。」 尉遲脩說著邊收起紅紙傘,懶洋洋地環顧了一圈,舉目望去盡是一成不變的山水樹林,再看向那幢幾乎被靈植吞噬的建築,忍不住皺眉,「這就是你們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傳說聖賢仙佛的清修之地,大約就如眼前這般枯燥乏味、窮極無聊。 何焉聽出對方話語裡的嫌棄,沉吟著該如何回覆,倒是小紙人們憋不住了。 「這裡很無趣!主人還不讓小主人離開!」 「我們倆偶爾還能偷偷跑出去玩。」 「但小主人不行。」 「可是今天小主人出去了,主人沒有生氣!」 「那是不是允許小主人外出的意思?」 聽著朱砂和石青旁若無人的交談,尉遲脩若有所悟。 一開始倆紙人稱呼何焉的方式,讓尉遲脩原以為他們是何焉的僕役,可實際上看來,說是蒲邑舟用來看顧二形子的守衛更加合適。 不過接下來幾天,他並不需要這兩個礙事的傢伙。 他從衣襟掏出一只用黑繩串掛在脖子上的白玉鈴鐺,鈴鐺晃動時沒有絲毫響聲,握在手心時泛著一層微弱的白光。 「師兄,我能不能讓這倆小鬼安靜個幾天?」尉遲脩對著鈴鐺低聲道:「他們在這我沒法專心研究小爐鼎。」 他垂眸盯著手中的白玉鈴,不一會兒裡頭便傳來蒲邑舟那熟悉的嗓音。 「隨你。」 尉遲脩揚脣一笑,在何焉好奇的注視下大步走近朱砂和石青,他的雙手分別搭在兩紙人肩膀上,趁他倆納悶之時,迅速將兩枚細小銀針刺入頸側。 朱砂和石青的身體同時一僵,靈動的眼眸很快黯淡下去,兩個活生生的孩童轉瞬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紙紮人。 何焉見狀愕然,「你做了什麼?」 「別緊張,只是讓化形咒暫時失效的小手段,」尉遲脩輕而易舉地拎起兩個紙人,問道:「得把他們收到安全的地方才行,哪裡合適呢?」 雖然有點納悶,何焉還是乖乖帶人到書房,努力在一沓沓堆疊的書本中勉強挪出空間擺放兩具紙紮人。 初來乍到,尉遲脩驚異於這間小書房的藏書量,他隨手撈起幾本書冊隨意翻看,然而裡頭描寫的內容讓他眉頭越來越糾結。 他再次確認了書名,終於忍不住問:「這些書……是從哪兒弄來的?」 書房角落的何焉正一下下戳弄紙人的腦門,似乎在確認他們還有沒有知覺,頭也不回地答道:「我不知道,那都是朱砂和石青拿回來的。」 尉遲脩掃了眼地上的書冊,重重嘆了口氣。 ……他所珍藏的《思不語》、《紅櫻記》,還有《煙花醉談》,甚至連已成孤本的《天洐秘事》跟《瑤華舊夢》系列,原本通通鎖在浮塵宮閒置許久的弟子屋舍內,不知何時竟全被那倆小鬼挖了出來。 尉遲脩闔上書,汗顏道:「這不是你該看的東西。」 何焉湊到尉遲脩跟前,發現他手中是一本《麗姬艷史》,蒼白面頰一瞬飛紅,連忙移開目光支支吾吾:「我……我沒仔細看過……裡面。」 尉遲脩瞇起眼,擺明了不信。 何焉沒來由地感到心虛,眼神左右游移落到一旁書案上的《天洐秘事》系列,匆匆抓起第一冊救援,「我看過這個,我覺得很有意思。」 尉遲脩挑眉,聽著何焉繼續發表感想:「這系列雖然主要在講述天洐宗弟子的風月故事,但其實我最在意的是大師姐和小師妹的情節,可惜後續沒有更多著墨;另外還有隴川真人的過往,我記得最新一冊提到真人曾有一名髮妻,他為了追求大道拋妻棄子,後來與仙家女子結為道侶後,竟還與合歡樓的某個長老有過一段露水情緣……老實說,這讓我對隴川真人有些幻滅了。」 尉遲脩眨了眨眼,見情緒寡淡的少年手執書卷侃侃而談如數家珍,一時有些愣神,「你倒是讀得透徹。」 「我看了三遍。」 不知怎地,尉遲脩從這句話裡聽出一絲隱晦的得意。 浮塵宮裡盡是些沒血沒淚又毫無文學品味的師兄弟,作為狂熱愛好者,尉遲脩難得遇上有共同話題的人,有種巧逢知音的欣喜,不由得跟著說出自己的看法。 「哼哼!比起這些人哪!我更想知道步城君和王璃的發展呢!想想那次月影秘境意外落難,孤男寡女深山洞窟共渡無數夜晚,怎麼可能不發生點什麼呢?」 「咦?」何焉睜大雙眼,臉上寫滿疑惑,「步城君不是已經有舒毓蓉了嗎?」 「傻孩子,王璃可是玉人閣首屈一指的美女,再加上兩人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情分,試問天底下哪有男子能不為之心動?」 何焉顯然不贊同,「王璃性情潑辣不講道理,相較之下舒毓蓉溫柔婉約、善解人意,與步城君一路走來不離不棄,才是步城君的良配。」 眼見少年義正辭嚴地認真反駁,尉遲脩不禁笑了,逗弄之意油然而生。 「你的看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倘若男女情愛都能一心一意,這世間何來那麼多反目成仇的怨偶呢?」 「可在宗門試煉時,舒毓蓉已將身心全數交付,步城君也發下毒誓絕不辜負她,君子一諾千金,豈能輕易違背誓言!」 「隴川真人與髮妻結縭多年,想必也曾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可你看後來呢?」 「可是……可是……!」 言詞交鋒至此,何焉無法辯駁,美好的想像乍然被人潑灑難以抹去的污漬,令他茫然若失,他越想越心悶,咬著脣皺著眉,與平時清冷淡漠的樣子判若兩人,活像尊生悶氣的玉娃娃。 尉遲脩憋不住笑,伸手捏了捏何焉的臉頰,又白又嫩,手感極佳。 「好了好了,只是個虛構的故事罷了,怎麼還真生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