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绽
初绽
庄园的日子仿佛浸透了静默的纱,缓缓流淌。自那日花田的短暂交汇后,伊莉丝周身那堵无形而冰冷的墙,似乎对芙蕾娅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变化是极其微小的。或许是在芙蕾娅端上药茶时,伊莉丝那苍白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而非彻底的漠视;或许是在芙蕾娅轻声诵读古老诗篇时,那双紫色宝石一般的的眼眸会从书本上抬起一瞬,极其短暂地掠过芙蕾娅专注的侧脸,又迅速垂下; 又或许,仅仅是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稍稍稀释了那么一丝。 芙蕾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比蛛丝更纤细的变化。她依旧沉静,行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曾因这微妙的松动而有丝毫逾越,只是将那日复一日的照料浸润得更为熨帖,如同无声润物的春雨。 这日清晨,低语声在回廊和厨房角落嗡嗡作响,像被惊扰的蜂巢。 “听说了吗?少爷午后就又要动身了。” “这次不知又要去多久…庄园里没了主人,总觉得空落落的。” “唉,少爷也是为了小姐的事奔波劳碌,真是辛苦…” “可不是么,哪次回来不是带着一身风尘,眉头锁得更紧了…” 芙蕾娅擦拭着楼梯扶手黄铜雕花上的灰尘,这些细碎的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飘入耳中。她这才恍然,原来卡尔文少爷并不常驻于此。 这座庞大、精美却压抑的庄园,更多时候只是囚禁着那位苍白的小姐和无数的秘密。 午后,果然有男仆开始将简单的行装搬至门厅。就在芙蕾娅低头捧着换洗的床单穿过中庭回廊时,一位年长些的男侍叫住了她。 “芙蕾娅,少爷书房有事唤你。” 芙蕾娅心中微微一怔,面上却依旧温顺地颔首:“是。”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整理了一下裙摆和头巾,确保无不妥之处,才轻轻走向那间位于二楼的、沉重的橡木门书房。 她并未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女仆长艾琳那双锐利的眼睛正从一扇半开的门后望来,嘴角紧抿,刻出一道冰冷的弧度。 书房内弥漫着旧书、墨水和上好木料混合的气息。 卡尔文·冯·克劳迪尔站在窗前,阳光将他金色的发丝染得愈发耀眼,却照不透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忧虑。他转过身,蓝色的眼眸看向芙蕾娅,带着一种审度,但更多的是疲惫的温和。 “芙蕾娅,”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即将离开一段时间。” “是,少爷。”芙蕾娅恭敬地垂首。 “我meimei…”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的情况,你应该有所体会。那诅咒…让她远离人群,也让他人恐惧她。这么多年来,她几乎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芙蕾娅安静地听着,心中浮现出那双盛满孤寂与痛苦的紫眸。 “但我注意到,”卡尔文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细微的的温度,“她似乎…并不排斥你。这很少见。” 他走向书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我无法时常陪在她身边,家族的…一些事务,需要我亲自处理。”他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在芙蕾娅身上,带着托付的重量:“我希望,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你能多多看顾她。不必刻意做什么,只是…陪着她,像你之前做的那样。你的细心和耐心,我看在眼里。” 芙蕾娅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这是我的职责,少爷。我会尽心照顾好伊莉丝小姐的。” “好。”卡尔文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谢谢你,芙蕾娅。” 离开书房时,芙蕾娅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的沉重与期望。她轻轻带上门,一转身,却几乎撞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廊下的艾琳。 女仆长脸上挂着一丝皮笑rou不笑的神色,眼神冷冽地扫过芙蕾娅,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扭身离开,裙摆划出一个尖锐的弧度。 卡尔文少爷离去前,去了伊莉丝的房间道别。 芙蕾娅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房门开合间,少爷弯下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meimei的银发,低声嘱咐着什么。伊莉丝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身影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愈发单薄,她没有回应,只是在那只温暖的手离开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必须再去一趟‘灰岩城’,查阅一些家族早期的卷宗记录。”芙蕾娅隐约听到卡尔文低沉的声音随风飘来些许碎片,“…祖先留下的笔记或许有遗漏…诅咒的源头必定记载在某个地方…别担心,伊莉丝,哥哥一定会找到办法。 马车辚辚驶离庄园,最终消失在远处蜿蜒的林荫道尽头,仿佛吞没了最后一丝喧嚣。庄园再次沉入它固有的、巨大的寂静之中,像一头蛰伏的兽,连阳光都显得格外安静而苍白。 车轮碾过通往灰岩城的道路,扬起细小的尘土。 卡尔文靠坐在车厢内,窗外是单调更迭的景色:茂密的、阳光稀疏的森林逐渐被开阔的、岩石嶙峋的荒野取代。 枯黄的草甸上点缀着顽强的灌木,远山呈现出一种沉闷的灰蓝色,天际线显得格外坚硬而孤独。 空气变得干燥,风裹挟着凉意和尘土的气息灌入车厢。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向了那座以古老图书馆和顽固守旧闻名的城市,飞向了那些尘封的、可能记载着家族原罪与救赎之路的脆弱纸页。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马车终于驶入灰岩城高大的、布满风化痕迹的城门。城市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商贩的叫卖、铁匠铺有节奏的敲击、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脆响、还有人群中各种气味混杂的气息。城市依山而建,街道狭窄而陡峭,石砌房屋显得厚重而阴暗。 卡尔文无暇细看这熟悉的景象,吩咐车夫直接前往“老兵之家”酒馆。他在那喧闹而油腻的大厅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身影。 “老狼”沃纳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麦酒。他年约五十,头发灰白夹杂,脸上刻着风霜与旧疤,但腰背依旧挺直,眼神像鹰隼般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与谎言。他曾是边境线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士,后来为克劳迪尔家族做事,如今是卡尔文最信任的信息来源之一,尤其对于边境地区的各种传闻和人物。 “沃纳。”卡尔文在他对面坐下,省略了所有寒暄。 “少爷。”沃纳的声音沙哑,如同砾石摩擦 “看你的样子,又有棘手事了。” 卡尔文压低声音:“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一个行踪不定,几乎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魔法师。人们称他为‘星冕’索兰斯。” 他描述了这位魔法师的外貌特征和一些模糊的传闻,“据说他最近曾在北部边境一带出现,或许与那些古老的遗迹有所牵扯。找到他,告诉他,克劳迪尔家族急需他的帮助,酬劳不是问题。” 沃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慢慢啜了一口麦酒:“星冕…索兰斯?这名字可带着麻烦的味道。少爷,你确定要招惹这样的存在?” “为了伊莉丝,我必须尝试一切可能。”卡尔文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 伊莉丝·冯·克劳迪尔站在一丛晚开的玫瑰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勉强温暖着她冰冷的肌肤。她极少主动来到户外,但今日,或许是脑海中偶尔回旋起的那首破碎却温柔的歌谣…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娇艳的花朵,最终停留在一朵初绽的、颜色最为柔和的浅粉色玫瑰上。它花瓣的边缘还带着一丝稚嫩的鹅黄,看起来那么柔软,毫无威胁。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尖刺,将它摘了下来。 指尖传来花朵柔嫩的触感和极其微弱的生命力,让她心头泛起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波动。她攥着那短小的花茎,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总是安静出现、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的女仆的身影。 芙蕾娅…她想把这朵花给她。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迈着轻而缓的步子,朝着仆役们通常工作的后廊方向走去。她很少涉足这里,周围忙碌的低级仆役看到她,都如同见了幽灵般迅速无声地避让开。 就在靠近洗衣房旁的拐角时,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刻薄意味的声音——女仆长艾琳。 “——别以为少爷另眼相看,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买来的奴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些精细衣料也是你能碰的?碰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伊莉丝停下脚步,从廊柱的阴影后悄然望过去。 只见芙蕾娅站在一堆待洗的衣物旁,她的面前站着盛气凌人的艾琳。芙蕾娅手中还拿着一件显然是伊莉丝自己的、绣工繁复的丝绸衬衣。 艾琳正用手指几乎戳到芙蕾娅的鼻尖,声音尖锐而刺耳。 “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芙蕾娅并没有退缩,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既无惧色,也无怒意。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克制的礼,声音清晰而柔和,却像一缕穿石的风: “艾琳女士,您说得对,这衣料的确珍贵,属于伊莉丝小姐。正因如此,我才格外小心,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虽身份低微,却也懂得‘受托之事,必尽其责’的道理。” 她语气依旧温婉,却字字分明,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那双眼睛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片沉静的坚定。 “若您认为我不配经手小姐的衣物,我自当遵从您的安排。不过若因此事耽误了小姐的起居,到底是谁的责任呢?” 艾琳显然没料到芙蕾娅会如此回应,一时噎住,脸色由红转青。她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找到驳斥的话语,只能狠狠地瞪着芙蕾娅,眼中怒火更盛。 芙蕾娅再次微微低头,轻声道:“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去忙了。” 她并未等到艾琳的回应,便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小心地将那件丝绸衬衣搭在臂弯,转身缓步离开。步伐不疾不徐,裙摆未曾掀起一丝失礼的涟漪。 艾琳盯着她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咒骂。 而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廊柱阴影后,那双寂静的紫色眼眸中。伊莉丝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那朵柔嫩的、鹅黄边的粉色玫瑰,被她紧紧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