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经典小说 - 长公主班师回朝以后(女宠男)在线阅读 - 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



    傍晚时分,树木阴翳,雾月弯钩一道挂在天边,热气消散,凉意渐起,池塘边水汽格外清新,张乐世散着头发,赤着脚,一身凸骨素衣,在庭中疾笔。

    宽厚的黄檀案上摆着一叠生宣,被砚台随意压住,溅出的墨点无规则地落在柔韧如雪的宣纸上。

    桌腿边散落着不少写完的一气而成的狂草清心咒,三两泥粒沾染其上。

    蘸墨时力道兴许大了些,一滴墨迸在快要写好的纸上,张乐世顿了一顿,气息渐渐不稳,盯了被染上墨迹的宣纸几刹,终于撇开笔,上手把桌上的纸混着砚台通通打翻在地。

    “废物!”

    “当啷”一声闷响,张府的仆人们打了个哆嗦,愈发垂头低眉,走路都不敢出声,生怕惹主人厌烦。

    张乐世尤嫌不够,把桌上散落的纸撕个粉碎,又揉成一团,才终于撇到一边,撑案息怒。

    王阜昕这个贱人,果然没有好事,说话颠颠倒倒没个章法,她连猜带引才拼凑出他们这一趟到底闯了多大祸,江南百姓怨声载道罢市抗议,考雅相居然杀人止愤,压着事不许传回长安,还谎报功劳,简直是疯了!

    可王阜昕辅助不利,竟敢把念头打在阿蛰身上,企图让她捎带上阿蛰一并扯上这趟差事的浑水,打着让陛下看在阿蛰的份上轻罚他们的鬼主意!

    这对父子葬送了母亲的一生,如今又妄图水鬼似的拖染她心尖尖上的人,要不是复仇的念头强烈到叫人隐忍,想要连根拔起就必得蓄势待机而动,她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蠢货脸上,叫他尝尝大理寺的如何让人说一不敢写二的刑罚!

    张乐世沉沉吐息,纱衣在背上起伏,落出脊骨的形状,蜿蜒有力。

    目光从池边落回案上,虚虚无定,平时让她伤启蛰半分都绝无可能,更别说如今姓崔的不知道打什么念头,把郭攸提到京里,险些就传出不利阿蛰的风言风语的当口!

    姓崔的蠢货自己上赶着作死,真以为陛下会偏重他到处置自己亲妹,新罗的事她既机缘巧合猜出来了,别人又怎不能?这样的事真翻出来,朝堂上下必得一番风雨,只怕倒时阿蛰还未必如何,这蠢货就先等着被扒层皮吧!

    张乐世屈指,将手边半篇宣纸握成团,只是他虽然自掘坟墓,自己却是万万不能眼见阿蛰或陷危机却无动于衷的,新罗事发时阿蛰尚且年幼,一时意气闯入军营也并非没有可能,连陛下都愿意遮掩,她更不能让人拿了把柄说三道四。

    然大理寺的闲话虽然暂时压住,却恰似星火,随时都有燎原而起的可能,她这两天为了悄么声拖延住郭攸调去刑部已经焦头烂额,好容易劝住了苏严,没想到王阜昕又出来添堵。

    晚风吹拂,宽大素衣被一根细带系住,风来鼓起,给撑案人影添显出几分清瘦。

    张乐世合上眼眸,可她这次的事她若是不帮王阜昕,老滑头肯定不会再信她不说,王阜昕被废了官职,便是日后想闯出什么大祸也不可能,看似是丢了里子面子,却歪打正着不必再担心性命之忧。

    ——王阜昕若是长命百岁,可怎么对得住母亲被逼疯癫囚禁被那父子折磨致死的悲苦半生?

    张乐世拂开被揉成纸团的生宣,发现指上沾满湿墨,一声哼笑,这才真是乱作一团啊!

    张乐世抬起视线看向池中,眼中划过千思万绪,周薇迎着张府诸人胆颤敬佩的目光,步子极轻地垂头上前附耳道:“娘子,长公主府来人传话,殿下请娘子即刻过府叙话。”

    张乐世惊讶回头,周薇又细声道:“人已经在外面侯着了,只是来的车驾却甚为普通,不知长公主意欲何为。”

    张乐世垂下眸子,数念转过,对周薇道:“替我更衣。”

    出了皇宫,哪怕是京城长安,普通市坊也不过是黄土为路,风一过照样尘埃飞扬,而朱雀大街两侧的长安坊,却俱是石砖铺地,厚漆雕重的木轮辘辘压过时,有着独特声响。

    方下车,已经有殷勤门房,弓着身等在车外,讨好道:“张常侍请,我们中书令已经备茶相侯了。”

    张乐世点点头,旁边的下人取出些钱抛给门房,那门房一乐,把钱揣进怀里,愈发弯腰地把张乐世请了进去。

    走了几步,抬头看看门匾——考中书令府——张乐世稍愣片刻,随即眉梢轻挑微微一笑,拂袖大步进门。

    虽然都与启蛰交好,但她与考雅相一向都是去往公主府相见,而考篁奉公勤谨,几乎长居衙邸,细算来,已有数年不曾拜访过考宅。

    孩童身量不够,往往仰起头也不能目视高处,竟都没发现,这牌匾如此直白,浑然不似考篁这个人平素低调亲切的对外形象。

    ——也好,心有挂碍的人总比无欲无求的要好商量得多。

    昨晚去公主府的一路,她都在想阿蛰到底是什么事,她又该怎样把郭攸和考雅相的事说明,但见了启蛰,坐在高高上位的人还未等她开口,就已经道:“阿兄封你劝农使,叫你下巡,因为闲事耽搁了许久,乐世,去吧。”

    她眉头骤蹙,上前一步想要陈述,然而稍一对视,却发现启蛰笑意淡淡的眼角分明透着明了。

    她眼珠略转,旋即明了——是了,阿蛰当初让考雅相抢了崔茂笃手下的活,未必不是对此人已做打算,自己误打误撞拦了一手,或许倒阻了阿蛰对户部的算计……

    阿蛰不明说,想来正是事情不好开口,但她也没用借口,证明仍是信任自己!

    她低下头,稍退一步,半行个礼,只道此去不敢辱命,另、徐岁寒性子强直,不可过早任命,便告退了,出府时,晴夜白星点点,寥阔通畅。

    一路大步地走过中庭时,张乐世忽然叹了口气,她到底没和阿蛰说江南道的情况,若说了少不得多解释带出自家的烂事,这样的事,她既不想污了启蛰的耳朵,也不想多说,况且她走了,王阜昕不可能再打原先的算盘,自然不了了之。

    不过这一团乱事里,大概也有人轻松不少,昨日听传信的人说,苏严因为不必再帮她拖着郭攸不许调入刑部,可是捻着胡子笑了半天,还叫她早日回来酬谢自己呢。

    中书令府布局节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一抬头,已经走到厅前,张乐世收回心绪,朝坐在竹椅上的考篁微微点头。

    张乐世敛眉抬眼,挂上微笑,几步迈进,和手拜了个礼,“考中书令安好!”

    考篁从首位起身,虚拦了一下,指着靠近的竹椅笑道:“张常侍何必多礼,快请坐!”

    张乐世颔首而坐,笑着寒暄起来:“伯父看起来气色不错,身体一向可好?我父曾说过,中书令是他年少好友,多次想要拜访,只是担心您不得空呢。”

    考篁眼中精光闪过,抚须道:“年轻时同朝为官,自然多有见面,只是我受先后赏识,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不吝私情,渐渐的许多老友就也淡了。如今常侍与我同受长公主恩典,交好往来,只愿能齐心奉公便好。”

    张乐世维持笑意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道一声:老狐狸!

    因考篁为人一向不邀官员私聚,所以那张拜帖里张乐世除了晚辈的谦辞落款,还加了一枚官印,他如今拒绝旧情的说辞,摆明了是只肯卖“张常侍”好处,不肯理会过了气的“衡兴县侯”。

    既如此,张乐世索性拱了拱手,坦言道:“中书令也知道,前些日子陛下给了我劝农使一职,只是因为登闻鼓的案子才拖住了,如今案子已结,我也该履职去了。”

    张乐世摇了摇头,换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无奈表情,“只是家兄回来后一直忧心忡忡,我再四询问才得知实情,实在忧心,说起来二公子与愚兄是一道去的,中书令家教严谨,但我与兄长却实在血脉相连,您若肯在我不在时替兄长分辨一二,下官感激不尽……”

    ……

    张乐世一拜完笑着出门时,门外白日刺目,她的影子便如长虹,穿隙而过。

    张乐世容貌极肖父母,眼角眉梢笑起来与旧友相似,考篁见她背影,忽然就想到了当年。

    她母亲也是个聪明人,可惜心思全在情爱上,后来更是疯癫不已,如今的张乐世,行事狠心倒更似旧友,这样的人,他绝不信是为了王阜昕那蠢货出头……但,她是长公主的人,那么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下人关上了门,门后折叠起来的高浮雕才在暗室中映着阳光显露出来,尘埃日照浮空,穷工极巧的雕刻一直从地面蜿蜒到顶,堪称巍峨。

    考篁抚了抚把手侧面精致隐秘的花纹,看着眼前的景象眯着眼满意地吸了口气,在密闭的室内独享这方辉煌。

    良久,陶醉的神色慢慢转为凄凉,考篁睁开眼,满是回忆。

    可惜,若是先皇后在世,自己被器重至极,哪用和一些小辈合谋保全地位,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了,肯在满堂驳异声里为自己掷言,任自己施为。

    他这一生,也曾士为知己者死过啊。